程世騰張了張嘴,他很費力的從喉嚨裡擠出了聲音:“大少爺,軍座在樓上的臥室裡,還有小韓——小韓也死了——今天早上,小王進去發現的——”
程世騰聽到這裡,將小裴向旁一搡,然後幾大步跑上二樓,直奔了程廷禮的臥室。
程廷禮的確是死了,脖子上留著一道深深的紅痕,是夜裡被小韓活活的勒死了。程廷禮給自己找來的新人在入夜之時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鬧個不休,於是小韓代替新人,爬上了程廷禮的床。
他學會了小裴的手藝,但是拋棄了小裴的分寸,因為他知道自己舊了,很快就再也入不了程廷禮的眼了。他沒辦法改變自己的舊,也沒辦法斷絕自己的愛,他能處置的,只有程廷禮。
於是他就用一根紅綃纏住程廷禮的脖子,哄著他吻著他,不讓他有一點預感,不給他留一絲疼痛。在他最快樂的時候,小韓堅定而又沉默的,緩緩收緊了紅綃的兩端。
這個時候,他也還在一眼不眨的凝視著程廷禮,看他又是自己的父親,又是自己的愛人。太愛了,可又太沒有勝算、太沒有希望了,所以索性同歸於盡,只有這樣,才能勉強做到生生死死、永不分離。
他把程廷禮收拾得很好,身體擦乾淨了,頭髮梳整齊了,周身衣服也是穿得一絲不苟。把程廷禮端端正正的擺在地上,他自己也打扮利落了,然後將那根紅綃繞過床頭,繫了個活釦。他太渺小了,沒人知道他的孤獨與恐懼,縱是知道了,也不會放在心上。但是他想,從今以後就會好了,再也沒有孤獨了,再也沒有恐懼了。那又是父親又是愛人的人,也再也不會丟開他了。
伸展身體仰臥在了床上,他把腦袋伸進了那個活釦之中。扭頭向下又看了程廷禮一眼,他隨即翻身一滾,從床上落到了程廷禮的身上,兩人面對著面,是很親暱的姿勢。
於是小韓就很滿意,斷氣的時候,也還是很滿意。
☆、第一百八十二章
程廷禮在的時候,程世騰一直活得悠遊有餘,程廷禮驟然沒了,程世騰這才發現自己的天塌了大半邊。
小韓的屍首被人拖開了,程廷禮的屍首則是被人端端正正的擺到了床上。程世騰站在床前望著父親的遺容,先是半晌不言不動,後來氣息忽然一顫,鼻涕眼淚就一下子全出來了。
“咕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攥著拳頭垂下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父親的好處一瞬間全被他想起來了——小時候跟他鬧著玩,對他學狼狗,和他逗貧嘴,及至他長大了,一旦受了傷闖了禍,第一個趕來救命的人也一定是父親。可是毫無預兆的,父親忽然就沒了,程家只剩了他一個人,他再也沒有親人了。
程廷禮的死訊被封鎖在了公館大門裡,所以此刻能夠有資格安慰他的人,只有來寶。程世騰依稀感覺到來寶在摩挲自己的後背,擦拭自己的涕淚,然而軟綿綿的跪坐在地板上,他失控一般的只是痛哭。他想自己活了二十大幾,從來沒有真正的關懷過父親,父親想要抱孫子,自己也一味的只是敷衍和推脫。父親如果不來電話,自己就永遠不知道主動過來看望他——其實父親已經年過半百,是位老人家了,該受自己的孝敬了。
程世騰越是思想,越是悔恨。掙扎著爬起來,他手扶床邊俯下身,淚眼朦朧的細瞧了父親,程廷禮雙目緊閉、面色青白,生前那樣威風堂堂的人,死後卻並沒能留下一副安詳的好模樣。伸手觸碰了父親花白的鬢髮,程世騰終於顫抖著哭出了話:“爸爸??爸爸??”
然而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他的爸爸了。
程世騰狠狠的哭過一場之後,就不哭了。
因為不能哭了,程家如今只剩了他一個管事人,他再只顧著哭,床上的父親怎麼辦?天氣這麼熱,喪事是絕不能有半日拖延的。程廷禮的死因自然也是絕密,對外發布的訃告上,只寫他是死於突發的腦充血。
程廷禮生前的身份如此顯赫,死後自然也要風光大葬。訃告一發出去,日本軍部來了人,南京政府也來了人,前來弔唁的賓客之中有英美政客,也有滿蒙王公。趙將軍聞訊從北平趕過來,也在靈前灑了幾滴淚。
七天之後,程廷禮的棺材被人從天津一路抬回北平,在北平城外的程家祖墳中下了葬。至於小韓的屍首,則是早被程世騰派人扔到了天津城外的亂墳崗子裡,讓野狗嚼了。
程廷禮一死,程世騰很快就覺出了自己的孤立。
先前有父親給他撐腰做主,他走到哪裡都是高人一頭,然而如今父親沒了,他像那下了臺失了勢的軍閥一般,威風與身份立時消減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