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
「看完了?」秦直問,絲毫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樣子,將資料夾拿回去。什麼時候手上換成紅筆,一轉一轉往空中拋再接住,眼睛卻望著陸朝,講:「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再告訴我一遍。下禮拜二開庭你知道?」
陸朝點頭,目光迎視著秦直,不閃不躲。
「你要把他們拉進來,陪你一起蹲。」
莫名其妙。陸朝想,我為什麼要信這個人。沒理由吧?
陸朝慢慢開始描述案發當天的情景。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桌面,好像在回憶,又像不關他的事。只是,那一點藏在閃爍中的掙扎,並未逃過秦直的捕捉。
「這個人,你陷害他?」秦直習慣用筆頭指著資料單上黏貼的一張照片,陸朝伸出手抓住秦直的筆,然後回答:「對,那又怎樣。」
秦直沒有鬆手,陸朝也沒有,兩個人陷進一種奇妙的僵持。秦直稍稍垂下視線看一眼,再度對上陸朝,問:「為什麼?」
「沒為什麼。我看他不爽。」陸朝放開手往後靠,卻忘記他背上遭導師抽打的傷,痛的他一壓到椅背就一縮彈起身體,忿忿地把臉轉到另一邊去。
「項平端…只有他的證詞對你有利。」
還只是個少年,當然敵不過經驗老練的監護官。秦直盯著陸朝每一分細微舉動,見著他不自覺緊繃的神態,卻不繼續在這個破綻上糾纏。
「你確實脫光你同學,也就是被害人李學富的衣褲,拍下照片威脅要錢?」
「我沒照片。記憶卡我清空了,更沒找他要一毛錢,我什麼都沒分到。」
「那你為什麼。」下沉的語調,秦直似乎已經有答案。陸朝沒有察覺,他面對著掉漆的牆壁,碎落一地的殘渣灰敗。或許,就像自己。
可能這小房間裡太過潮溼,可能老舊的電風吊扇發揮不了作用,陸朝感覺身上冒汗,順著脖子一路滑進背,輾過那些新生的瘀痕,像一塊生肉醃上鹽巴。
他沒有回頭。所以他無從得知秦直會不會也很熱。應該說他雖然今天第一次見到秦直這個人,但是對方不怕熱的印象,卻奇怪地浮現在腦海中。
「因為他嘴賤!他到處放風聲說學校掉錢是我偷的。」
‘答、答、答’。原子筆一下一下敲擊紙面的聲音讓陸朝聽著非常不爽,他醞釀搶下秦直的筆,就等炸開那個毫無標準可言的臨界點。不過在此之前,秦直停頓夠了,接下去問:「放風聲,你嗎?」
「當然是!」陸朝猛一下轉回頭,然而在看見秦直的表情以後,又發覺哪裡不對。可惜已經來不及。
「當然是什麼?當然是你偷的錢,或者…」‘叩’一聲,筆蓋頭準準壓在大頭照臉上,跟逮住捕獸夾裡的兔子一樣,秦直講:「當然風聲傳的是你。」
是抑不是,陸朝難看的臉色已然說明一切。
「李學富說的人是項平端和…」秦直把頁數往後翻幾頁,好像才找到他要的。「和南日。其實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根據項平端的證詞,他的說法是李學富傳他偷錢,但是絕口不提還有南日這個人。我去過你們學校問,謠言都大同小異。所以,我個人的猜測是,你聽見這個傳言很不高興,就找人教訓李學富。項平端也一樣,只不過他還沒動手,你就先出事。」秦直換上一張不以為然的面具,又開始甩他的筆。「結論是,你為項平端出頭,而項平端應該是為南日。」
陸朝不回答,臉又轉去面壁,好像這是他唯一能做的消極抵制。
「但是,你卻承認你陷害他。邏輯上不通吧?」
沉默在汗水中發酵,陸朝又聞到那股洗不乾淨的酸臭味。統一分發的卡其褲粘在大腿上,又硬又重,像拖著鉛塊。他絞盡腦汁也擠不出一個闖關的理由,他絕不能害項平端也被抓進這裡,怎麼辦…怎麼辦?!
「我高興害他不害他,你海巡署的管太寬了吧!」陸朝拍桌子突然激動站起,對著秦直大吼。後者依然一派輕鬆,逕自收拾起桌面上東西,將檔案夾塞進公事包裡,還有那隻筆。秦直拉開鐵椅起身,再規矩地推回桌邊靠好,右手提著,像每天坐公車都能看見的上班族。他繞過長桌走到陸朝面前,牆壁上,兩個人的影子微妙重疊。好心提醒般的語調,卻是越說,聲音越輕。
「口齒清楚點。不然我會聽錯成…『愛』,『不愛』。」
陸朝瞬間瞪大雙眼,他還沒學會如何掩飾,當場看向秦直的眼神中,盡是被揭穿的驚恐與難堪。
「想起來我是誰了?想不起來也沒關係,你現在有的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