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 「是,反正都忘了。」當下有什麼事值得紀念? 那封信。那封楚暮寫給他,而他不敢看的信?
校巴駛到火車站,眾人下車。秦招比楚暮下車,兩人走了兩三步,楚暮像是下了決心的揪著秦招的衣服,扯他到樓梯旁邊避開步伐急如奔馬的人群,再用手機開了一個Album,放大了其中一張照片 : 照片裡,一個小女孩舉起一部iPad,對著鏡頭笑,門牙缺了一隻,犬齒微凸如虎牙。
驚訝? 憤怒? 「我將你送我的iPad……轉送給我表妹。我表妹表弟升了小學,家裡一部電腦也沒有。我是明白一部ipad頂替不了電腦,可是他們比我更需要它。不知道它能否助他們學習,但是表妹卻笑得那麼開心。」
秦招接過楚暮的手機,雙眼黏在相片中女孩的笑容。他覺得這一切離他很遠。一部ipad能換來一個人——縱使只是個孩子——臉上這一種笑容嗎? 秦招卻記不清上一次自己有這樣的笑容,是什麼時候。名牌揹包、珍饈百味、快感、聲色、誘惑、物,它們的存在像空氣一樣自然。人不能生活於一個不被物件包圍的世界,人無法不生在一個物件未用舊就必須拋棄的時代。沒有對與錯,環境決定一個人的生活方式,無論是人或是其他物種,都是這樣。
一個人殺成豬,要去食它的肉,不是錯,因為若有來世,豬投胎成人而人投胎成豬的話,那成為人的豬還是會去殺成為豬的人,食它(他?)的肉。這是一種眾生平等嗎? 只要是生物,必定有被殺與殺害的時刻,因而大家沒有錯。
這不是卸責。換轉是別的生命,也會這樣做。錯在哪兒? 世界運作得如此完善,沒有半點出軌。今日有一個人死有一隻豬死,第二日,世界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秦招習慣了「老樣子」,於是他發覺再也沒有什麼別的事情能打動他。
「你看她笑得多快樂。」那是一種沒有任何人會質疑的快樂。
楚暮聽了,也笑開一張斯文的臉,傻兮兮的,或許因為他的碎髮黏在額頭上,鏡片沾了雨絲,鏡片後雙眼黑亮亮的都融於鏡片的水氣,眯得像兩段短線。
落泊卻快樂。
「我告訴她,這是我朋友送我的禮物。她起初不肯要,說這不行。我就說,我不需要這部ipad,給了你,若你覺得快樂,這就是我朋友間接送我的快樂。我快樂,並不在於秦招你送我一部昂貴的ipad,而在於我用你送我的禮物去為表弟妹帶來快樂。你看,笑得多燦爛,她是個小美人。」
快樂是一種禮物嗎? 「你不覺得可惜嗎?」
楚暮說他家裡已有電腦。他忽然自揹包翻出一本筆記,開頭十幾頁填滿文字。楚暮一手字還是寫得如此瀟灑,他說 :「若用ipad記事,我這一手字豈非無用武之地? 我喜歡用文字填滿一頁紙的感覺,很滿足。」
用筆記本記事,他會知道凡事有個盡頭,就算多鍾愛一本簿,它也不能永遠陪著自己,用完,就要把它收起,再用新一本。可是,每一本筆記都會與他相處一段日子,跟綠色這一本談歷史,跟紅色這本講文學,跟白色這本講生活,他常常視自己與一本筆記發展許多段不同的關係……ipad不能。迷失在資料世界,楚暮寫多少字也填不滿這十幾GB的容量。他不能摸每一張紙的質感、溫度。紙用久了,也有溫度,因為手枕著本子,體溫便溫暖了紙。可是電子產品放出熱力,反過來灼痛自己的手。
「可惜什麼? 我將你送我的東西轉送他人,沒得也沒失。」
可是它原本是屬於楚暮的……不 :「這也好。」
秦招忽然明白楚暮是怎樣看待這一部ipad的 : 他從沒有視之為一份「屬於自己一個人」的禮物,正如秦招從來沒有視之為一份「只能送給楚暮」的禮物。秦招並沒有為楚暮花上心思,只是認為最貴即最好,就急急買一部ipad送給楚暮。之所以明白這事,是因為他知道楚暮將ipad轉送給表妹後,竟沒有太大感情波動就接受這件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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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秦暮楚》33(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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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ipad既不屬於秦招也不屬於楚暮,它屬於幾個冥冥之中需要它的人——楚暮的三個表弟妹。或者這送ipad的歸宿早就註定是那三個孩子的家,因而經過不知多少人的手、不知經過幾翻輪轉,終於,落到一個原來不可能買得起ipad的家庭。
秦招不覺得羞慚,不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