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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人的風箏。

我無比雀躍的心情總是不能使我的頭顱飛得平穩。我的頭顱上下顛簸,還曾將纏綿的發絮扯在了樹梢上。可是我不會疼,我不會疼是因為我深知我前世的疼痛全部聚集在了我的身體上,它千瘡百孔抑或帶著不可思議的臭氣,此刻都和我無關,我只需要和我的頭顱在一起,它不僅乾淨而且早已將所有深埋痛感的神經抽去,它總是像一個美好的垃圾處理器一樣把我一遍又一遍提起來的記憶按下去,搗碎,再銷燬。

有關夜晚的行跡我並沒有諱莫如深。我喜歡說,和鳥也說,和樹也說,和蟲子也說。當我那顆跳躍的頭顱穿過樹林的時候,經常會有年邁的鳥責備我:

“呦,這樣就跑出來,要做什麼去,嚇死人呀?”

“我只是看看我丈夫呀,別人我才懶得去嚇,你們不要多事吧!”我翹翹嘴巴,大聲反駁回去,然後就繼續目不斜視地向東市飛去。我不管了我不管了,我只要去東市看丈夫,每一個二更天我都得去。

從這個角度你就能看到,月桂樹的這條靠近窗欞的樹枝幾乎是水平橫亙在這裡,它寬闊而平滑。我的頭顱一越而上,停在了這根樹丫上,搖擺幾下就安頓了下來。每個夜晚,我都在這裡度過。這是幢失修的一間舊茅屋,三十年前吊死過一個委屈絕望的女子,四周都氤氳著一種鬼們喜歡的冷颼颼的腥味,我吸氣的時候就覺得爽心,況且,這裡還住著我最心愛的男人,我真的沒有理由不喜歡這裡。然而面對這寥落荒涼的東市荒郊,我又不得不想起我丈夫的這一生是多麼貧苦。

宿水城的鬼事(2)

在我停的這棵樹上,能夠清晰地看進房間裡面去。這窗子原本糊了厚厚的一層白紙,

可是上個春天來的狂風已經把它們吹開了,它們也只好彼此拉扯著像過季的蝴蝶一樣,仍在耿耿於懷地扇動著它們那白色的翅膀 。

我丈夫是個20歲的壯年男子,他穿著青色的衫子坐在面向著窗臺的書桌前,他鋪開一張

別人用過的廢舊宣紙,找到空白角開始寫文章。毛筆在這個多風沙的春天總是很乾澀,他不斷地不斷地蘸墨水。可是硯臺也幾乎是乾涸掉的,他沒有一個女人給他研墨,小童也沒有一個。

我不懂得他讀什麼書,寫了些什麼。我只是喜歡這麼看著他:他讀書,他寫字,他從包裹的布口袋裡取出半塊冷掉的餅。如果是很冷的天,他就再掏出一件長衫套上,這件顯然不比裡面那件體面,上面已經有了蛀蟲咬破的洞。

我在四更天的時候要離開,這是他開始昏昏欲睡的時間,我看見他站起來,欠了欠身,吹滅燈,整個人重重地撲倒在床上。我嘆了口氣,重新飛起來,繞道到院子的後面,這裡有個荒廢的馬廄,裡面全是從前住家留下的破席子,馬鞍和結成把的乾柴,雜草。馬廄的上方的頂子已經被風捲去了大半,我停在殘缺的頂蓋上轉動了幾下頭顱,把我盤結著得頭髮左右甩起來,讓它散開,全部滑落下去。

這之後我就返回皇宮。酣睡的男人在左邊,我把手臂重新塞到男人那肥厚的身體下面。

我對末日的到來並沒有過度恐慌,可是它還是令我猝不及防。我以為這就是一個尋常夜晚,我去看了愛人就回。然而就在我停留在樹杈上觀望我的丈夫的時候,我忽然感覺的一種被壓住的窒息感。我能感知到那來自於我那擱置在皇宮裡的身體上面。是什麼冷冰冰的器物壓住了我的脖子。我用鬼的凝氣在心裡頭點燃一盞燈,我順著燈可以看見千里之外:福和殿的中央聚滿了人,皇帝,嬪妃,還有他們那些到現在我都叫不全名字的小孩。我輕輕用目光撥開人群,終於看到我的身體就躺在大殿正中富麗堂皇的燈飾下面。它被緊緊地綁在了一張木質長桌上,我的手臂被兩個彪壯的侍衛緊緊按住,他們的另一隻手抓這一隻陶瓷盤子,那盤子死死地抵在我的脖子上。是了,正是這東西使我幾近窒息。我微微眯眯起眼睛,讓所有大殿裡的鬧劇都變成一顆落在我睫毛上的塵埃。

我只是,我只是在委屈我的身體,它總是在欺辱中,最後連我也嫌棄它。

前世我的身體被一些混蛋糟蹋,我多麼厭惡它,所以當我死去,我的頭顱離開我的身體的時候,我甚至感到了一種隱隱而來的快感,我想它們終於分開了,乾淨的歸入乾淨的,骯髒的留在骯髒裡面。

我知道是一個道士要害死我,這的確很簡單。二十四個時辰裡,我的頭回不上身體上,就會衰竭而死。然而他也沒有什麼錯,他的蓮花觀已經荒涼很久,相信我的死可以重新使他的道觀興旺起來,也算我的公德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