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醫院的路上,老媽隨便找些話題,我就隨聲附和幾句。慢慢地,話題開始往安身上引,我也不得不認真了許多。
“小安的病你郭姨老早就和我說過了。”她語氣很平靜。
我並沒搭腔,只是靜靜地聽著。
“最初檢查出是惡性的時候,醫生就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很清楚?什麼很清楚?”我有些迷惑地問。
她看著我,用她已經失去年輕光彩的眼睛。然後撫摸我的頭,特別在後頸處,用力之大,完全能把我的恐懼逼出來。
“小安很堅強的,”她聲音有些發顫,“什麼時候見他,他都笑著和我打招呼。我每回看見他就覺得心疼。”
我感覺視線模糊。
她用一隻手握著我的右手,那枚戒指在她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掌上很顯眼。
“不管最後什麼結果,小安能高高興興的就好了。”她聲音很低,伴著公車的嘈雜聲,幾乎聽不清。
我只能避開她的目光,向窗外別過頭去,掩飾著瀕臨暴露的脆弱。任憑眼眶裡的鹹澀肆意氾濫,卻無力給予一線釋放的希望。那是一種寂靜的壓抑,沉寂得幾乎讓人窒息。而與此同時,被寒冬侵蝕的手心裡卻感受著另一種溫熱的潮溼,我想那一定是不同於自己的另一種鹹澀的傷感。雖然發自於不同的感情,卻一樣的真摯,透徹……
病房裡,老媽一直拉著安的手聊天,話題無非是勸他放心治病。安對於我媽和我同行而來顯然是很吃驚,眼神不住地瞟向我,一副措手不及的樣子,看得我覺得好笑。
鬱飛由於連著兩天陪住顯然精神不佳,才聊了一會兒就哈欠連天了。最終在我和安共同的勸說下,他決定和我媽一起離開,回家好好睡一覺。
臨走時,老媽握著安的手叮囑著“想吃什麼就跟你哥說,阿姨給你做。反正退休了,在家閒著。別什麼事都累你媽一個人。”
安閃著眼睛跟我媽道謝。
對於我和安的感情,老媽究竟是怎麼想的,我早已不去考慮了。無奈也好,無助也罷,重要的早已不再是這些,而是以快樂為前提的生活。我想她對安的憐惜與心疼完全超過了對我們關係的煩惱與責備。亦或許這種理解僅僅是因為安的病而提前到來了?但我不願把它僅僅當做對生命的哀悼,或是對一種沒有未來的感情的施捨,我更願意相信,這是她真正發自內心的尊重與祈福。
好在安的精神一天天好起來,身體也明顯有了恢復。
一個星期後,身上那些繁雜的管子都一一撤下了,他又浮現出了往日的生氣,這讓我又心生妄想,幻想著他能夠和從前一樣。
然而這畢竟是不可能的。從很多細節上還是能看出這次突發的危險給他帶來的變化。左手的關節能遲緩地動,但已經握不緊東西。相應的左腿也因為神經的關係用不上力,不能做支撐腿。第一次下床時,他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虛弱,伸了一隻手給我。因為早有預感,我沒有握他的手,而是直接架住了他的大臂。在我的胳膊感覺他左側僵硬的壓力時,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臉上是一種很陌生的表情,像是怕我知道什麼而極力做著掩飾,又像是自己因為了解而難以隱藏的恐懼。對此,我給了他一個微笑以作鼓勵。我並沒有太多的驚恐,看著他落在我眼裡的目光,甚至有些感激地想:還好,他還能看見我。哪怕只是微弱的模糊輪廓,只要他知道那是我,就足夠了。
而對於自己身體發生的變化,他如我想象中的平靜。沒有吵鬧,沒有眼淚,只是望著窗外不怎麼說話,這是我熟悉的他的反應,在最初得知是惡性腫瘤時的一些日子,他也是這樣的。不需要別人的勸慰,也不需要善意的欺哄,只要一些獨處的時間,他就能自己療好透徹的傷痛。如果想要別人給予點什麼時,他會輕輕地轉過頭看著你,然後你給他一片淺淺的微笑足以。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男孩,從來不對別人要求太多,卻給自己太多的戒律,讓我憐愛又疼惜。每每看著他的平靜,我就有說不出的難受,好像心要被活生生地撕裂般,刺痛淋漓。
習慣,其實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很多人習慣被溺愛,被吹捧,被無數奢華而絢麗的美好包裹。而世界終究是不公平的,這也就註定了很多人必須習慣被損害,被折磨,被反覆殘酷而決絕的痛苦圍繞。很不幸,我想,我的安是後一種人。但另我慶幸而倍感驕傲的是,他完全沒有退縮,始終是笑著迎難而上。
安住院兩個星期後的一天,我提前下班,病房裡卻沒有他的影子。桌子上有一個削了一半的蘋果,床上的被子凌亂地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