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臺上,肩頭扛著大包的中年農民一遍遍叮囑:“回家道上加小心,記住沒,掰把東西扔了。”
片刻後,火車裹著煤煙緩緩停靠,列車員扒拉著乘客趕快上扶梯。他們在車廂內一路推擠過去找座,張父並沒有轉身出站,就在車外的月臺隨著走,看見兒子終於順利坐下,還笑著上前踮腳敲兩下窗戶,伸手掌做寫信的姿勢。
張楊不住點頭,和韓耀一起隔著窗揮手,桃酥也從行l李袋鑽出來,兩爪抵住窗臺往外看,直到綠皮火車況且況且的駛出站臺,老爹逐漸渺小成一個黑點,被呼嘯而過的松樹擋在身後。
張楊摟著桃酥,悵然的望著窗外,韓耀從口袋裡掏出張母給帶的煮雞蛋,剝開蛋白餵給他。
“明年咱們早點兒回來,跟你們劇團請假。”
張楊含著蛋白嘆氣:“能請假就好了。”
“咋不能。”韓耀一本正經道:“就說你二姨舊病復發了,你趕回去伺候她過完年。”
張楊瞪著他,想生氣,結果一個沒忍住,撲哧笑了。
當天中午從省城火車站走出來,城市四處盈滿了喜慶熱鬧,鬧元宵就在今晚,爆竹比煙花更按耐不住,噼啪炸響,從清早就充斥沸騰了整座城。正月裡又下了一場大雪,四條街銀裝素裹,街上很多人家掛了大紅燈籠應景,牆邊雪堆中讓煙花插的全是洞,行人來回走路,腳印將爆開的紅紙屑碾壓在冰層上,柳樹枝椏上,拴鞭炮的細繩迎風晃盪。
韓家大宅門上的對聯和福字仍貼著,讓風吹得掀起一角,嘩啦響。鄰居家孩子淘氣,放炮仗把鐵門軸和門檻子炸掉一圈漆,火藥印烙在上面像開了大朵花兒。桃酥輕盈躍上牆頭,朝下喵了聲示意哀家出去玩兒,迫不及待翻進隔壁院子找夥伴去。
大門內是熟悉的院兒,磚房,籬笆藤,一切如舊。倆人都不由自主的噯了口氣,到家了。
張楊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
檢查電視櫃後面的存摺和西屋炕洞裡藏錢的大櫃。
韓耀放下大包小箱,把土產放進地窖,冬衣棉被摞在炕上。末了到處尋不見張楊,結果往西屋一探頭,就見磚頭炕蓆散亂,張楊撅屁股跪趴在炕洞前,腦袋和胳膊都伸進去,炕洞裡傳出啪嗒啪嗒數錢磚的聲音。
“……”狗熊無語。
他默默蹲在邊上半晌,最後忍不住了,把灰頭土臉的小孩兒扯出來。看他那一身煤灰,又聞見自己身上飄出一股餿味兒,狗熊慫了聳鼻子,道:“不查錢了。咱上澡堂,洗完澡在外頭吃飯。”
搬來四條街之後,他們家就沒有老式的大浴桶可洗澡了。
夏天那時,韓耀用麻袋在牆角圍起個棚子,管子接上水龍頭用鐵絲懸掛在上面,能當噴頭湊合著衝個澡,也挺好。入秋天涼之後,他們通常都到春海澡堂去洗浴。
這是四條街上唯一一家澡堂子。就在大衚衕口斜對面,紅字白底的破牌匾都掉漆了,“春海”倆字遠遠瞅過去愣像是“春泡”。
北方澡堂營業都是從早到晚不停歇,晚上啥時候最後一個顧客走了,啥時候歇業;早晨也同理,無須等到天放亮,只要有顧客來敲門,哪怕只有一個人,澡堂子也開業。
這家春海澡堂支撐著整條街,甚至周邊街道的百姓洗浴,天天顧客爆滿,早上大群人拎著包子饅頭,騎腳踏車來搶位置洗澡,晚來的排著號等水龍頭和衣櫃,到後半夜才漸漸散客,幾乎就是晝夜連軸轉的營業。往常韓耀他們來洗澡,連大鍋裡蒸汽煮的熱毛巾都搶不上,洗完澡想在休息廳躺一會兒更別想了,早跟萬人坑似的了。
不過今天大晌午,門前不同於往日飯點後的擁堵,十分冷清,兩人拎著換洗衣物走到澡堂,拉門上還貼著“初八營業”的紙告示,男賓入口卻只有三三兩兩剛洗完澡,坐著擦頭髮,女賓門前壓根兒就沒人。到底是元宵節,婆子小媳婦都在家忙活晚上那頓團圓飯,搓湯圓炸元宵也費工夫,誰還有空閒來洗澡啊。
韓耀在前臺領了號牌,坐進門邊換鞋。男浴室裡竟聽不見水聲,抽屜全空著,從小門能望見大池水特清亮,一看就是還沒人在裡頭泡過。倆人都樂得能洗了舒服澡,不必跟往常那樣,光著膀子摩肩接踵的遛鳥,有時候一不小心大腿就能碰著別人那玩意兒。
大池水汽氤氳,底下瓷磚燙得熱乎乎,張楊蓋著毛巾,四腿拉胯的攤在水裡,頭一回享受半個池子都是他的地盤的待遇,舒爽的直眯眼睛。
韓耀拖住小孩兒的腦袋,讓他仰在池沿邊上給他打泡沫洗頭髮,想起剛才張楊撅屁股查錢的樣兒還憋不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