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彭城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時分,長街上還一個行人也沒有。壓得堅實的黃土路兩旁遍植楊柳,水井邊誰家的衣裙晾在外面一夜未收,晨光映著裙衫皆綠,若到向晚之時,夕陽西下,透過蕭疏的枝葉,萬縷搖金,美不勝收。這些柳樹是此地的長官十年前赴任之時,因嫌彭城常年缺水,風沙極大,命人從江南移植過來的。柳樹他鄉為客,如今都已生根茁壯,給這座灰暗的城池增添了詩意。
在城南綠柳深巷中有一戶大宅,硃紅院門,一線畫牆,門前答答騎來一匹白馬,馬上之人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守門的兵丁,熟門熟路地找進後院裡來。
白雁聲先穿過一個小小的射靶場,往日清晨雁峰雁行裴烈都要在那裡練武,今日卻沒有看到,許是知道他出外巡視所以趁機偷懶,還在睡夢之中。他就徑直走近一道籬笆牆圈起的院落,一排三間房屋,院中胡亂種些花草,隔著院牆聽見庭中哧哧刀劍相接的聲音,伸頭一看,原來是孟子鶯在給雁峰喂招。
子鶯使劍,劍法空靈飄逸,如花間蝴蝶,一沾即走,不愧花間派之名。雁峰使刀,用白家祖傳刀法,刀刀威猛,氣象森嚴,頗有當年父親白衡的影子。白雁聲在旁邊屏聲靜氣看著,晨光中雁峰又長高了,今年也有十二三歲了,聲音也變了,喉結也出來了,胳膊腿都更結實了,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仔細看看這個弟弟了。
院中兩人都是全神貫注,子鶯邊出招邊細細分說:“蜀中花間派以沈孟薛雷為主,分成兩宗,一路走理學路線,稱為氣宗,以氣御劍,精巧繁複,格物致知,此宗以孟家打頭。一路走心學路線,稱為樂宗,以樂理入武學,感懷天地,協同旁類,此宗以雷家打頭。”
白雁峰想起他常年帶琴帶劍,眼中又是敬佩又是豔羨,不由笑道:“子鶯哥哥是兩者皆通,對嗎?”
孟子鶯一劍平拍在他手腕上“正經點”,臉上殊無半分笑意道:“不是,孟子攸才是花間派兩百年來能夠將兩宗融會貫通的唯一人選。”說著向後一躍,跳開幾步遠,慢慢調理內息,須臾一抖手裡三尺青峰,寒光迫人,道:“花間派有一套劍法叫寒江孤影劍,尋常人練到五六層,修為稍高的到七八層,連我爹爹都沒有練到第九層,他十四五歲的時候就已突破了。”他怕白雁峰不明白,又加一句道:“我小時候有一個外號叫白頭孟九,就是因為練寒江孤影太過急於求成,以致頭髮皆白,後來多虧了我師父雷震一直帶著我調理經脈,才漸漸恢復過來。”
白雁峰見他站在庭中,想起他年幼就叛出家門,投奔在敵營之中,真如月光照射下的蜀江一般,形影相弔,寂寥又孤單,方要開口安慰他,卻見他左手捏了個劍訣,右手劍花一挽,袍袖無風自揚,寒光過處劍已刺將過來,正是起手式“月射寒江”。
白雁聲看著他二人將這套武學上的絕頂劍法練完,不由大為讚歎,忍不住拍起手來。
子鶯雁峰都是一怔,回過神來,子鶯面露喜色,雁峰卻如頭頂打了個焦雷似的,臉立時便黑了。說來也奇怪,自從雁蓉死後,雁峰和他哥哥幾乎沒怎麼說過話了。雁行越長越粘人,雁峰卻不怎麼愛搭理人,唯一願意搭理的就是孟子鶯。也許是當年兩人曾一起患過難,又一起埋葬過雁蓉的緣故。
白雁峰朝他哥敷衍地行了個禮,轉身便走。
白雁聲沒奈何地看看孟子鶯,後者安慰道:“算了,小孩子脾氣,這個年齡都是這麼彆扭的。”
白雁聲這才注意到他著麻色短衣,卷著褲腳,想起這日是休沐,不用上城牆巡邏,便也放鬆下來,一屁股坐在廊下乘涼。
此時日頭已高,夏末的太陽熱得人難受。孟子鶯從屋裡拿出一個小茶盤,擺著些陶土燒製的茶具,天真樸拙,先遞了杯涼茶過來,待白雁聲三飲而盡,又問他這幾日巡邊的遭遇。
兩人並排在廊下坐著,絮絮說著話。
孟子鶯許是起早了,又給雁峰拖起來練劍練累了,打了好幾個哈欠,漸漸側身靠在白雁聲肩頭,閉目養神。白雁聲一隻胳膊繞到他背後,手握蒲扇舉高了替他扇風,轉首望去,瞥見他彎彎的眉眼,忽然就怔忡起來。從這個角度看下去,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上元燈節在邕京城外遇到的那個武功人品舉世少有的世家公子,這個人就是他的親弟弟。那時孟子攸也是使著今日這套劍法,嫻雅清雋,舉重若輕,令尋常人望塵莫及,群雄黯然無光,這樣的人懷揣著王圖霸業,天下莫不延頸願為之死,如果他一定要子鶯回去,自己又該怎麼辦?
想到這裡凜然心驚,捫心自問,不過二三年間,子鶯對自己已經這般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