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了,他們當然不明白他為什麼能站起來,但他們希望他站起來,因為只有站起來,才為再次將他擊倒提供了可能。 為首的那個右腿微曲,明顯是在發力,然後他一躍而起,左腳蹬在了佟帥的胸口。年輕人再次倒了下去。
城管們再次控場。 剩餘二人將跌坐在地的佟帥死死摁住,拳頭如雨點落在他身上每一塊有衣物遮擋的地方。 從看到我的那一刻所建立起的自尊完全銷燬於這再起的拳腳之下,佟帥真真實實地感到了絕望。 他知道自己或許能熬過今天,但他也知道自己熬不過每一個相似的明天。 這是他第一次真真實實清清楚楚看見了未來,他腳下的路不再向前延伸,而是一點一點向內翻卷。
但是施暴者並沒有因為他的不反抗而表現出一絲的憐憫或是懈怠。 二十四歲的那個昨夜剛在麻將桌上輸了一千塊,這足以抵上他大半月的工資,而他的工資,每個月都拍在了房貸上,一分閒錢都拿不出。 平頭的那個剛被女友拋棄,女人說,更想找一個刑警,她甚至絕情地將他形容成一個粗俗醜陋的環衛工人,只不過手裡拿的不是掃把,而是鐵棍。 戴眼鏡的那個也剛失戀,只不過形勢略有不同:女友跟另外一個同事跑了,今天在風風光光地邀請全域性同事舉辦婚禮。他當然是不會去的,但他也不甘於坐在家中顧影自憐,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憐的受害者,理應得到發洩。
佟帥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處境,他否定了自己剛才的樂觀想法,而是悲觀的認識到,自己或許連今天都熬不過了。 他下意識地捂住襠部,捂住男人最重要的地方。他只有兩隻手,否則他可以擋住的更多。 但是褲袋裡突起的硬物膈得他胳膊生疼,他知道對於捱打自己已經無法可想,大腦便轉去思考那硬物究竟是什麼。
這一想竟使他豁然開朗:一把切香腸用的小刀。
此刻,身體上的劇痛,對城市的愛以及對這幫城市管理者的恨三者疊加達到了一個巧妙的臨界點,因此這把刀簡直是冥冥中上天給他的指示,他覺得不會再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好了。
於是他掏出了那把小刀,結果了兩條生命。留下的那個重傷。 趟在病床上,他或許會遺憾,為什麼自己沒死?因為他覺得天堂裡或許沒有房貸來房貸往。
當我逃出佟帥的視角時,發現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和袁城走到了城管局。
說實話,我從未試圖總結過任何人的一生,甚至連我自己的都懶於回顧。
表明了身份之後,我們在城管局得到了相當大的排斥,但也有人眼神是溫和的,這樣的人樂於替我們指路。於是我猜想,他大概也恨這制度。
我在案發後來過一回,如今事發的辦公室已經廢棄成檔案室,很明顯沒有人願意在這裡上班。 我跟袁城在裡面站了會兒。他說賈臣你看,當時門雖然是關著的,但是窗戶上沒有窗簾,是不是沒有窗簾?
我說是的。
他繼續說:沒有窗簾,就意味著可能有人經過,有人經過,就有可能看見了這一切。
我順著他所指,透過窗戶看過去:窗外一米處是一道圍牆,因為常年照射不到陽光,因此爬滿了青苔等各種潮溼的背陰植物。 緊貼著圍牆,有隻有一米不到的狹窄距離,誰會從這裡經過?我說:不可能的老師,沒有人會從這裡經過。
袁城往前走了幾步,然後示意我過去。他說你看看,往左看。我便探頭朝左。他說:你看那裡是不是有個平房?我說是有,好像是個廁所。
他把我拉回來,說:這就對了。
我說:什麼對了?
他說:現在的關鍵是不是要按防衛過當辯?
我說:是啊。
他說:那麼現在目擊證人是不是很重要?
我說:當然啦。
他說:那麼清潔工人就有可能從這裡經過。
我說:先不談經過沒有經過,就算他經過,他也絕對不可能來作證人。你沒見那街邊的小販路人,哪個肯作證?
他說:這倒也是。你就當我沒說過吧。不過也有可能良心發現的,出於階級同志情懷。
我說:老師我們該走了。
他說:對,該走了。
離開城管局,我們又順著大路走出幾百米,突然從身旁的巷子裡躥出個人來。老頭,勾著腰,穿粗布褲子,和一件疑似撿來的大號拉鍊衫。
他將我們拽進巷子裡,又探頭出去張望了一番,確保安全之後才說:“二位是律師吧?”
我說是啊。
他說:我可以給小兄弟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