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想必流風無事了。
謝風閒抿唇一笑,濯濯如春月柳,然而笑意卻不達眼底:“多謝師兄。”
裴元看著他點漆似的眸子,忽然開口:“你可知我為何罰他?”
謝風閒垂下眼,石磚的縫隙裡一抹青苔色暈了開來。他聲音沉靜道:“我知。”
裴元又問:“可是怨我不公?”
湖心小島顧名思義,正處於落星湖正中,除卻兩端石橋,四面環水,清風徐來。小島四野俱是極靜,偶然一兩蟲鳴乍起,復又落下。
謝風閒沒有作答。
裴元面無表情道:“楊國忠權傾朝野,耳目眾多。流風口無遮攔,奈何隔牆有耳。”
這已經是解釋了。而“活人不醫”裴元,向來不做解釋。
謝風閒抬起眼瞼,唇邊倏忽綻開一抹笑容,竟比之言“多謝”時更甚:“素有桃源仙境之稱的萬花谷也是如此?”
萬花谷乃谷主東方宇軒一手創立,其憑藉一人之力籠絡天下奇人異士,以誠相見以禮相待,谷中終日宴飲不斷,策論古今,一時之間言論自由暢所欲言無處可及,百家爭鳴相容天下,慕名而訪者終日不斷、客似雲集,久而久之竟成了江湖上第一的風雅之地,更被譽為當今天下的桃源仙境。
謝風閒的聲音很輕,似是隨風便散,然而每一個字落在裴元耳中卻都無可比擬地清晰。
當今天下三大風雅之地,除卻萬花谷,其二便是長歌門與七秀坊。然而與文人騷客以詩會友的長歌門、“一舞劍器動四方,天地為之久低昂”的七秀坊不同,萬花谷彙集了無數奇人異士更與無數三教九流。
然自楊國忠串通高力士執掌神策大全,萬花谷內便忽地多了許多形跡可疑之人。眾人起先並不在意,然而,一些作了離別宴餞行知交好友,欲行義舉刺殺楊國忠的遊俠義士,出得萬花時,卻紛紛神秘死亡無一例外。谷中之人本就魚龍混雜,此事一出,無不互相猜忌,稍有不合便拔劍相向,於是漸漸地,萬花谷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只論風月,不談國事。
裴元看著他,目光沉了沉,道:“我知你素有風骨,只是‘水至清則無魚’,縱觀天地無情,萬物為芻狗,何況蜉蝣如人?”
謝風閒笑了笑,道:“我卻願意你將我也一同罰了。流風說的那麼直白、那麼理所當然,說了那麼多……我想說卻不敢說的話……”
裴元猛地一驚:“風閒?”
謝風閒閉上眼睛,笑得愈發大聲。他的喉中發出“哬哬”地聲響,活像是被什麼生生扼住咽喉,教聽者無端心驚。
像簫聲。
裴元忽然想。
像夜月小樓上悲到極致需痛飲三百拍遍欄杆而無人來和的簫聲。
亭上誰家子,哀哀一聲簫。
☆、第三章 人生有情淚沾臆
火。
四周皆是火。
火焰燎身,面板在刺痛裡龜裂;濃煙嗆鼻,氣管在滾燙中窒息。
謝風閒聽見有人在外邊呼喊,此起彼伏,腳步匆匆。“走水啦!快來人啊!”
然後他聽見了另一種喊聲。跟外邊那些焦急焦慮的聲音不一樣,這聲音是那樣蒼老,那樣蒼勁,那樣蒼涼。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哈哈哈!”
謝風閒很著急,他比外邊那些步履紊亂的人還要著急,他在沖天的火光裡翻找著,不顧手下滾燙的木塊、瓷器或是別的什麼,火焰在他指間翻騰,在他身後竄起,在他頭頂落下,火苗在每一個地方吞噬撕咬,將他記憶中兒時的藤椅、書架、紫毫都絞成比碎片還要粉碎的東西。
一個黑漆漆,明晃晃的噩夢。
然後他看見了,他看見了他要找的東西——一個人,一個渾身著火,已辯不出形狀的人。
他還在嚯嚯地喘氣,嚯嚯地,像是這火焰一樣,要燃盡自身最後一抹光亮,擦出最後一星火花。
他說:“吾兒,你來啦,你回來——”
一根樑柱轟地倒下,砸在謝風閒腳邊。
火焰向他撲面而來。
他猛地坐起。
額上汗水涔涔,分不清周身是熱是冷。
門被慌慌張張地推開,“吱呀”一聲,光亮從門縫裡呼啦一下湧進來。
謝風閒眯了眯眼,然後恍然想起來,進來的這個人,這個臉龐青澀,略顯焦急的少年正是他的四師弟流風:“流風。”
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