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在家中?”
蘇偃心下頗明,只說:“那便讓他飛罷……去它該去的地方。”
柳斷笛掩唇咳了幾聲,微微曲下身子,垂眼道:“……我有一個心願……”
他正跪向冬——那是晨陽升起的方向。
緩緩抬手,雙掌合十,面上仍然掛著淡淡的笑意。
蘇偃便也學著柳斷笛的模樣,在他身旁邊跪身,合攏雙手。
——我願,榮卿帝蘇偃,一世安康。願……江山天下,風調雨順,民眾安歡。
——我願,吾愛柳斷笛,長命百歲,無病無災。
柳斷笛微微睜眼,望著滿面虔誠的蘇偃,心底苦澀一笑。
——蘇偃……我忘記告訴你了……只有一個願望能夠成真。你說……上蒼,會向著誰?
他深深一嘆,起身之時足下趔趄,蘇偃眼急將他攬入懷裡,二人便雙雙跌在雪地中。
梅花長林,湍溪婉轉,遍地白雪,天地寂然。
柳斷笛倚在蘇偃懷中,蘇偃卻雙手輕顫。
“阿笛……!”
“陛下……蘇偃……”
蘇偃雙目通紅,聲中哽咽:“我在!我在!……”
天空劃過一聲長鳴,柳斷笛艱難抬手,朝一方指了指,勾唇輕笑,斷續地說道:“吉晏鳥……來接……小鳥兒回家了……”
蘇偃順著指尖望去,只見那身披千金霓羽的鳳鳥遨繞在天際。
溫熱的淚,淌在柳斷笛面頰上。
蘇偃在他耳邊顫聲說:“那……我也帶你回家……”
他伸臂將柳斷笛圈在懷中,柳斷笛卻輕輕扯住他的袖口,虛弱地笑道:“我想……替你撐傘……”
“好……”
蘇偃背起柳斷笛,柳斷笛手中握著傘柄,二人便籠罩在殷紅色的傘翼之下。
雪愈下愈大,風捲起蘇偃的衣衫,飄曳不止。
“蘇偃……”柳斷笛輕喚,伏在他肩頭吟喃道:“朽府門前相見,再至枯骨終了……我有一句話,從未對你說過……”
蘇偃嚥下眼淚,努力歡聲,佯做探奇地問他:“甚麼話?你可得告訴我,不然我怎能知道啊……”
“只是,我有些累……等我醒來,再同你說。”
蘇偃只覺自己喉口酸澀,半晌才說:“既然累了……就閉下眼罷。”
好半晌,他費勁力氣,不讓自己哽咽:“但是,我教你睜開你就睜開,不準貪睡。……這可是上一回,你答應好的……”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柳斷笛手下一鬆,那柄朱秀傘便緩緩地落在雪地中,發出清脆的聲響。
蘇偃道:“阿笛果真是累了——連傘都撐不住了……。”
柳斷笛歉聲一笑,微弱地說:“抱歉……你的頭髮……都給雪染白了……”
蘇偃聞聲,猶憶那年春,柳斷笛一十九歲,身襲青袍墨衣,胸佩喜花,而自己就坐在他身旁,在譁然聲中舉盞而笑——
“先謝此生,相遇阿笛。”
“再賀阿笛高中甲子,出仕初成。”
“三願,長世相伴,霜鬢白首。”
他輕聲悲笑,轉問道:“阿笛,你還記不記得當年相見……我說,長世相伴,霜鬢白首?”
久無人應。蘇偃楞了片刻,胸口早已疼至麻木,眼眶紅了一次又一次,卻始終未再落淚。
“……如今,你我的頭髮都給霜雪染白了,算不算白頭?”
“……算不算白頭?”
“……算不算白頭……”
“若是累了,阿笛便睡罷。有我在這裡陪著你,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我的阿笛……”
“只是……等你睡夠了,要記得醒來同我說說話。”
“聽不到你的聲音,我又怎能安心守國?”
“阿笛,等你睡醒了,等我聽完你想說的話,我便帶你去看這大好江山,享無間榮樂。”
背上那人始終沒有聲響,蘇偃終是如同孩提一般,遏制不住地哭出聲來:
“阿笛……你瞧,你才睡了片刻,我便已是念你不已了啊……”
“阿笛……阿笛……”
“阿笛……”
到了最終,僅能一聲又一聲地喚著那人的名字,慢慢地向叢林深處的竹屋走去。雪花兒打在二人發上、肩上,只在雪地中留下一串淡淡的足印。
吉晏鳥不知何時已然追在他身後,高鳴如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