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某此番不著鎧甲而來,便是隻為‘家’而不為‘國’,”又將目光移向弟弟的頭顱,溫商堯目眶泛紅地道,“不過想請汗王高抬貴手,允許溫某將弟弟的屍首帶回安葬。”
那確是一個男人望向至親之人的目光,浮動的淚光之中滿是斷腸人的滄桑悲慼。
“你這話說來是想我討饒了?”險拔在胸的疑慮稍稍歸於平展,漠北汗王眼梢輕睨,冷聲說,“既是討饒便該討饒得懇切些才是。倘使你此刻跪地求我,興許我便能答應。”
溫商堯聞言當真跨下馬來,撩袍跪於地上。
察可古大驚失色,只道:“你們漢人常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竟這般輕易跪我?”
“何止溫某‘膝下的黃金’,若不是汗王以眾敵寡,又欺舍弟手足俱斷,想來他如何不會懸屍於此。”語聲不卑不亢,姿態也不低三下四。溫商堯咳了數聲,蒼白麵龐復又浮起一個戲謔的笑道,“便請汗王念在已討了個大便宜,就施恩准了罷。”
這話聽來雖是請求,卻分明含帶譏諷之意。察可古已大光其火,強行抑著怒氣道:“你若想要,何不自己上前來取?”
起身向前,只以一人直面似烏雲傾倒的黑壓壓鐵甲。玄色氅衣於風中飄拂,鬢邊的縷縷銀絲也浮漾不息,他神態從容,步履緩而堅定,居然迫得為首的一眾羌人鐵騎紛紛往後避退。
他們記得那個千里單騎孤身闖營的傳說,也記得那個萬軍從中獨取上將首級的奇聞。可教人驚奇的是,這個嚴格治軍從不欺凌婦孺的溫郎,自羌人那裡得來的,也是敬重大過於仇恨。
“你們怕他什麼!”見一個病秧子竟懾得左右退避不已,察可古的胸中怒意更烈幾分,不自覺地伸手摸上了腰中寶劍。
可溫商堯全似根本不曾看見察可古已拔劍在手,甚至似不曾看見萬軍待發的羌族鐵騎,徑自駐於弟弟的首級之前。指尖輕觸弟弟的臉龐,輕觸他面上的疤痕和那未及闔上的眼眸,所有含蘊不露的溫柔盡顯於這一刻,他含淚笑說,“羽徵,大哥帶你回去。”
便連察可古也不禁瞠目愕住,這人明明發近全白,神容憔悴,可這唇角溫柔輕揚的模樣竟是這般好看。
一但由這個男人想及自己的妻子,漠北汗王一面為羞怒焚燒,一面更為悲哀覆溺。當即再無多想地朝對方劈出一劍——幾若當胸貫入的千鈞一刻,溫商堯同時拔劍相迎。
這回斷不準旁人再插手,落得一個“以眾欺寡”之名,見溫商堯勉強招架之後跨馬欲去,縱馬追去的察可古回首怒吼道:“誰也不準插手!”
羌族騎兵一見汗王前去追擊敵將,立即也變化了四方的軍陣,以長龍之勢隨行於二人身後。但因聽得軍令,也只能徒然觀望。而那且戰且行的兩個人並駕齊驅,劍影交錯,很快便將彼此逼入崎嶇山隘。
察覺周遭地勢險惡,察可古頓感不妙。還未來得及返轡而回,聽得溫商堯一聲“放箭!”兩旁的山上已落下了箭雨。
“前軍莫亂!一舉突殺出去!”眼見伏兵林立的察可古深知此刻萬不能亂,故仍鎮定地回眸大喊,豈知山上的漢兵竟齊聲高喊,將他的語聲完全蓋了過去。
先行到達的羌族騎兵亦紛紛中箭倒下,驚慌之中聽得四面而起的“中伏了!快撤!”當即掉過了馬頭——未料前方的騎兵會忽然折返,後方的騎兵來不及止步,互相沖撞之下,原為長龍的軍陣已亂作一團。
“爾等莫亂!莫亂!”察可古不單奮力揮劍抵擋不斷落下的巨石和亂箭,還欲重振軍心,卻聽見耳畔細微一聲劍響,脖頸猝爾一熱。
此一役漢軍巧設伏兵,使得羌兵大敗之後倉皇遁去。
屍首遍地,為熱血潑濺了半身的溫商堯傾下目光,已找不到弟弟的頭顱落在了哪裡。
一絲柔軟笑意掠過唇角,他搖了搖頭道,“你這頑劣性子,當真是最後也不肯改了。”
他的手上提著另一個人的頭顱。
大勝之後的漢兵士氣頓生,又見自家的將軍將敵人首領的首級斬下,更齊齊高呼“溫郎”,響徹雲霄。
面唇俱是死一般的慘白,神態卻安然若一泓靜水,溫商堯的步子踱得極慢,仿似連這盤桓於天地間的歡呼聲也未聽進耳裡。
“察可古暴斃,羌人族內為爭這個汗王之位,定會自起紛爭!我等不若乘勝追擊,一舉收復故土,將爾等蠻夷攆出塞外!”那黝黑青壯的將軍一抹面上鮮血,早無一提及察可古的威名就瑟瑟股戰的稚嫩模樣,而其餘將領也皆如此。羌族鐵騎的不敗金身一旦破了,時局扭轉即指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