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元二年一月,天寒夜清,月光如水。
劉徹臥在五柞宮中,就著燈火,翻看司馬遷窮其一生所寫的《史記》。
堆成小山的卷牘中,他一卷一卷翻著,忽然目光凝聚,露出淡淡一笑。三年前走在他之前的那名太史公,果然是個倔脾氣,依舊寫下了《充耳名臣列傳》。劉徹捉起筆,逐字看過,每看完一句便做個標記。看完後,他命宮人搬來燎爐,連同記錄先帝的《孝景本紀》和寫他的《今上本紀》,一併投到爐火中,直至化為灰燼。
回視案前,上面竟然又出現一尺寬的書信。
宮人已見怪不怪,雙手將書信奉到榻邊。他接過,未展開,便對著空曠的前殿道:“這麼大年歲了,還攀巖走壁,不怕摔散你一把老骨頭!出來吧,你我時日都無多了……”
話音落到纖塵不染的地面,片刻後,自他榻後走出一名身姿矯捷的青年,望他一眼,便在榻邊俯下身稽首。
劉徹略略一驚,問道:“你是誰?什麼人?”
青年坐起身望著他:“小人名叫路溫舒,是治焯、關靖二位老先生的學生。”
“老先生?”劉徹一怔,笑道,“那二人莫非開堂辦學了麼?可有後人?”
路溫舒眼中閃現睿智,不慌不忙答道:“老先生無子嗣,但他們門生逾萬,遍佈九州各地。老先生說,世上無父母之孤子,凡他們遇見,便視為己出。門生之中,很多人稱二位老先生為 ‘義父’。”
劉徹暢快笑起來,笑了一陣才問:“二人今安在?”
“魯國。”
“是麼……原來離我這麼近啊……”劉徹漸漸斂去笑意,“再近,也無法再見了罷!”
路溫舒答:“不然。其實十年前,二位老先生還親赴陛下身邊,近十年才遣武技中的得意門生代替他們送信。”
劉徹聞言靜默了片刻,回望路溫舒:“這多年,朕的一舉一動,可謂都在他們監察之中。去年我無故賜死了鉤弋夫人,為天下罵,他二人如何看待?”
路溫舒微笑道:“陛下不是 ‘無故’……今夜奉與陛下的書信,是老先生們交予陛下的最後一卷。”
劉徹立即展開,上面顫抖的筆跡寫道:“上善高瞻。明如陛下,臣效死千萬世,永無憾。”
劉徹再笑起來,眼中湧起水霧,滴到帛書上。
他捲起那尺書信,揣入懷中,對路溫舒道:“既然你是他二人信賴之人,今後若君有意,到我朝中輔佐將來的天子治理天下罷!我就要……請你替我跟他二人道一句,蓬萊再會。”
路溫舒俯身稽首:“陛下千秋萬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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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丁卯,劉徹崩於五柞宮的訊息傳到魯國。
沂水畔,有一戶人丁興旺的人家,戶主叫“關楓”,沒有人知道他是從何處而來。只知道他年輕時,神韻頗具塞北之風,且入山打獵箭不虛發。關楓而立之後至今,子孫滿堂。
關家與沂水畔的另一戶人家交往甚密,這家戶主無姓,雖然富裕仁愛遠近聞名,卻無論老少,都命人稱他為“小竇”。
年輕時倒不打緊,但隨著小竇年事越來越高,人們不敢再那麼稱他,便為他起了個雅號,叫“竇仁公”,漸漸地,“竇”就成了他的姓。
十年前,竇家請到了兩名老者,在宅中辦學,助貧家子弟也能識字通經。那二人精文善武,頗受竇仁公禮敬,也常常有知名儒者前來求教,他們卻只讓人稱他們“老先生”作罷,住了十年,無人知道他們叫什麼。
使者穿梭鄉野間,通報國喪,竇仁公望了望西下的日頭,從席上站起身,往後院走去。
後院依山,建了一座基座挑高的閣樓,樓上的小室名叫“三省”。
他步步艱辛登上樓,雖然年邁,也依樣在門邊畢恭畢敬跪坐下來,朝屏風後望了望,本想說一句“天子崩了”,卻不知怎麼,忽然覺得倦意難擋,便靠著木牆睡了過去。
初春風寒,竇仁公在夢中,又回到了當初那間邸宅。
他十九歲,兩位主人也是二十三四歲的模樣,眉目英俊,氣宇軒昂,神采風度攝人心魂。
治焯穿上皂衣,繫上峭霜,關靖正坐在床頭,問他:“你身負重傷,要往何處?”
治焯回視關靖一眼,淡淡笑了笑:“今日非洗沐,自然是往宮中。”
關靖搖了搖頭:“你已效命一世,還不夠麼?”
“是麼?已一世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