瓏的太湖石。 遠處是一座小土山,這裡那裡安排著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給土山添出些稜角。小山上 長滿了小樹與雜花,最高的地方有個茅亭,大概登亭遠望,可以看到青青的西山與北山。山前,有個荷花池,大的荷葉都已殘破,可是還有幾葉剛剛出水,半卷半開。順著池邊 的一條很窄,長滿青苔的小路走,走到山盡頭,在一棵高大的白皮松下,有三間花廳。 門外,擺著四大盆桂花,二金二銀,正在盛開。“回事!”小童兒喊了一聲。聽到裡面 的一聲輕嗽,他高打簾櫳,請客人進去。然後,他立在大松下,摳弄樹上的白皮兒,等 候命令。
花廳裡的木器一致是楠木色的,藍與綠是副色。木製的對聯,楠木地綠字;匾額, 楠木地藍字。所有的磁器都是青花的。只有一個小瓶裡插著兩朵紅的秋玫瑰花。牛牧師 掃了一眼,覺得很失望——沒有金盤子銀碗!
定大爺正和兩位翰林公欣賞一塊古硯。見牛牧師進來,他才轉身拱手,很響亮地說:“牛牧師!我是定祿!請坐!”牧師還沒坐下,主人又說了話:“啊,引見引見,這是 林小秋翰林,這是納雨聲翰林,都坐!坐!”
兩位翰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滿一漢,都留著稀疏的鬍子。漢翰林有點拘束。
在拘束之中露出他既不敢拒絕定大爺的約請,又實在不高興與洋牧師同席。滿翰林是個 矮胖子,他的祖先曾征服了全中國,而他自己又吸收了那麼多的漢族文化,以至當上翰 林,所以不象漢翰林那麼拘束。他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他的才華足以應付一切人,一 切事。
一切人,包括著白臉藍眼珠的,都天生來的比他低著一等或好幾等。他不知道世 界列強的真情實況,可的確知道外國的槍炮很厲害,所以有點怕洋鬼子。不過,洋鬼子 畢竟是洋鬼子,無論怎麼厲害也是野人,只要讓著他們一點,客氣一點,也就可以相安 無事了。不幸,非短兵相接,打交手仗不可,他也能在畏懼之中想出對策。他直看牛牧 師的腿,要證實鬼子腿,象有些人說的那樣,確是直的。假若他們都是直腿,一倒下就 再也起不來,那便好辦了——只須用長竹竿捅他們的磕膝,弄倒他們,就可以象捉仰臥 的甲蟲那樣,從從容容地捉活的就是了。牛牧師的腿並不象兩根小柱子。翰林有點失望, 只好再欣賞那塊古硯。
“貴國的硯臺,以哪種石頭為最好呢?”納雨聲翰林為表示自己不怕外國人,這樣 發問。
牛牧師想了想,沒法兒回答,只好咔咔了兩聲。笑完,居然想起一句:“這塊值多 少錢?”
“珍秀齋剛送來,要八十兩,還沒給價兒。雨翁說,值多少?”定大爺一邊回答牧師,一邊問納翰林。
“給五十兩吧,值!”納雨翁怕冷淡了林小秋,補上一句,“秋翁說呢?”
秋翁知道,他自己若去買,十兩銀子包管買到手,可是不便給旗官兒省錢,於是只 點了點頭。
牛牧師的鼻子上出了些細汗珠兒。他覺得自己完全走錯了路。看,這裡的人竟自肯 花五十兩買一塊破石頭!他為什麼不早找個門路,到這裡來,而跟眼睛多那些窮光蛋們 瞎混呢?他須下決心,和這群人拉攏拉攏,即使是卑躬屈膝也好!等把錢拿到手,再跟 他們瞪眼,也還不遲!他決定現在就開始討他們的喜歡!正在這麼盤算,他聽見一聲不 很大而輕脆的響聲。他偷眼往裡間看,一僧一道正在窗前下圍棋呢。他們聚精會神地看 著棋盤,似乎絲毫沒理會他的光臨。
那和尚有五十多歲,雖然只穿件灰布大領僧衣,可是氣度不凡:頭剃得極光,腦門 兒極亮,臉上沒有一絲五十多歲人所應有的皺紋。那位道士的道袍道冠都很講究,臉色 黃黃的,靜中透亮,好象不過五十來歲,可是一部鬍鬚很美很長,完全白了。
牛牧師不由地生了氣。他,和他的親友一樣,知道除了自己所信奉的,沒有,也不 應當有,任何配稱為宗教的宗教。這包括著猶太教、天主教。至於佛教、道教……更根 本全是邪魔外道,理當消滅!現在,定大爺竟敢約來僧道陪他吃飯,分明是戲弄他,否 定他的上帝!他想犧牲那頓好飯食,馬上告辭,叫他們下不來臺。
一個小丫環託著個福建漆的藍色小盤進來,盤上放著個青花磁蓋碗。她低著頭,輕 輕把蓋碗放在他身旁的小几上,輕俏地走出去。
他掀開了蓋碗的蓋兒,碗裡邊浮動著幾片很綠很長的茶葉。他喝慣了加糖加奶的稠 嘟嘟的紅茶,不曉得這種清茶有什麼好處。他覺得彆扭,更想告辭了。
“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