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菜,人人都知道是做樣子的,誰都不去動它。這時,四喜班的戲子登堂演出了。在絲竹歌舞中,皇上毫無表情地端坐著,桌上的玉箸金碗未曾動一下;東西兩邊盤坐的滿漢官員誠惶誠恐地低頭嚼飯喝湯,儘量不發出一絲聲響來。這便是天子與百官共度元宵佳節。雖然緊張乏味至極,遠不如在自己家裡與妻妾兒女共享天倫的快樂,但有幸與天子共餐,乾清宮裡所有領宴者,莫不感到無上榮耀,無上光彩!
太監們開始進來換菜了。八個大太監走上臺,來到皇上身邊,把一百零八碗原封未動的菜輪流撤下,再換上一百零八個碟子,碟子上放著數不出名目的菜餚果品。在百官面前,則是每兩個太監一組,把長几抬出,又換過一條同樣的長几。几上放著果碟五個、菜碟十個。曾國藩定睛看了一下,碟子裡的東西都很普通,無非是梨棗橘餅、燻烤燜炒之類。兩旁廊廡裡重又奏起廟堂音樂,戲子們下去,領班大學士要向皇上領酒了。
往常都是由首座滿大學士祗領,今日破例,慈禧太后欽命曾國藩祗領。曾國藩起身脫去外褂,左手拿著一把銀製小酒壺,右手端著一隻碧玉酒爵,畢恭畢敬地走到皇上面前,把壺與爵放在桌上,然後退下去,走到殿中央、跪下來。皇上身邊一個地位很高的大太監代替皇上向銀壺倒酒,再端起銀壺注酒於玉爵,隨後提著銀壺和玉爵走到曾國藩身邊。曾國藩站起,雙手從太監手裡接過玉爵,小飲一口,再跪下,叩首,高聲念道:“謝皇上賜酒!”於是起身,端起銀壺玉爵回到座位。就在同時,東西兩邊長几上每個官員的面前都擺上了一個小酒壺和一個注滿酒的小酒杯。
曾國藩來到座位上,轉身面對皇上,率領百官又一次念著:“謝皇上賜酒!”各人把杯中的酒都喝了一口。四喜班的戲子又上來了。大家一邊看戲、一邊飲酒。太監們陸續給每人上奶茶一碗、湯圓一碗、山茶飲一碗。
宮門外,皇上的賞賜已分堆擺在桌上。每一堆上都有一張紅紙條,寫著受賞者的名字。這便意味著宴會將要結束。倭仁和曾國藩對望一眼,遂一齊起身,率領東西滿漢官員魚貫而出。太監將賞物送來,各人接過賞物後,又面對著皇上寶座跪下,叩三個響頭。曾國藩領的賞物是:如意一柄、瓷瓶一個、蟒袍一件、鼻菸一瓶、江綢袍褂料兩幅,與倭仁以及其他滿漢尚書的賜物一個樣。
回到賢良寺,他全身都散了,癱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起身。做漢大學士領班出席乾清宮宴,誠然是至高的榮譽,不過這種榮譽所帶來的激動,在宴會進行到一半時便消失殆盡,令他深深不安的是皇上的表情。皇上仍然是一語不發,冷漠呆板。在送酒爵到皇上身邊時,他趁機仔細地看了一眼。這次他看得非常清楚:皇上不僅瘦弱,且兩眼憂鬱乏神。當時不能多想,現在回憶起來,他心裡冒出一股冷意:這絕不是一個天縱睿智的聖賢之主,且很可能不得永年。他想起則天女皇卵翼下的幾個天子均懦弱無能,國政一決於女主,最終弄得天下不安的歷史教訓,心中悲涼地嘆息:大清王朝這條在風雨中僥倖免於傾覆的破船,今後將要被貪權而無才具的太后、孱弱而不諳世事的皇帝駛向何處呢?
元宵節後不久,曾國藩便來到了保定任所。
直隸最大的民事在永定河水患。二十多年前唐鑑送的《畿輔水利》起了作用,曾國藩按圖索驥,對境內的主要山川作了一番實地查勘,嚴督河道清淤築堤。又調長江水師總兵彭楚漢來直隸訓練新兵。
夏初,曾紀澤奉母親及全家來到保定。曾國藩見夫人兩隻眼睛變得昏濛濛的,大白天都幾乎看不見東西,關切地問:“半年不見,你的眼睛如何壞得這樣厲害?”
歐陽夫人流下淚來,抽抽泣泣地告訴丈夫:“紀靜春間在湘潭病故了,這眼睛是哭她哭壞的。”
“大妹子她……”曾國藩驚得手中的書掉到地上。他怎能相信這事是真的,未滿三十歲的女兒怎麼能先於父母而走?他頹然坐著,心裡滿是內疚。對於女兒的早逝,做父親的有責任。
紀靜不滿三歲時,便由父親做主,許給翰林院編修湘潭袁芳瑛的長子袁秉楨。袁秉楨那年五歲,長得活潑可愛。剛進京不久的歐陽夫人正苦於京師沒有親戚,便也欣然答應。紀靜二十一歲上完的婚,嫁過去後才知道,袁秉楨早已在家娶了妾,紀靜哭得死去活來。未婚而先娶妾,這意味著袁家沒有把他這個兩江總督的姻親放在眼裡,曾國藩雖然憤怒,但也無法挽回。回門時,紀靜高低不肯再去袁家了,歐陽夫人憐恤女兒,也不催她走。曾國藩知道後,一連幾封家信寫回去,催女兒回婆家,說討妾也不是一件很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