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其來的鮮花,讓他觀賞到了美“羞怯地掩藏在粗糙的樹皮之中”,可是在此以前,他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一切。現在,詩人從驚訝中回過神來,他把羅望子樹那寧靜無為的美麗,與那個已經產生鉅變的少年作了一番比較;但是,那個少年在內心裡真的變了嗎?請看:
當年每天上午十時的陽光下,羅望子樹底下駛出嚴守家規的馬車,拉著無可奈何的厭學的少年,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之中。②
我們幾乎看到了這個少年,他那愁容密佈的臉面正貼著馬車的窗子向外注視。但是,回憶起來的事情通常總是形象的,除非成熟的思想對這些形象作出解釋。記憶和夢一樣,基本上都是感性的。泰戈爾的藝術有其感性的一面,對這一面作點研究是很有意思的,泰戈爾自己說過,他的經歷是些視覺的片段。③在《相逢》一詩中,他把團團的雲兒描繪成精疲力竭的逃兵;斯拉萬月④那耀眼的陽光像不速之客;傍晚時分,似乎有一種神秘的感召,所有的雲兒離開它們蜷縮在天際的角隅,坦露著胸懷飄然而出;湖水變得黝黑,樹兒落下陰影。旋即,豪雨驟至,地上一片汪洋,古樹像歡快的羔羊在風中搖盪;不久,這一場遊戲結束了,似乎有人用掃帚打掃了整個天空;一鉤纖弱的彎月出現在天際,它面帶著慵惓的笑意,宛若一個病人離開病房走向庭園,“心兒對我說,我見到的一切細小的東西都不願自行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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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泰戈爾散文詩全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0版,第475頁。
②《泰戈爾散文詩全集》,第476頁。
③見本書《再次集》。
④印歷四月。
除了這些“細小的東西”之外,我們還能找到詩人寫的一些奇特的“靜物”作品,這是一種新的寫法。請看下面所引的詩例,這是在整首詩中料想不到的地方出現的:
烏鴉在羅望子樹上聒噪,鷹隼溶入烈日烤化的高天
的蒼碧,漁夫在沼澤圍堤捕魚。
沼澤對面古老的村落若隱若現,天穹淡藍的極邊,飄蕩著纓絡似的紫嵐。兀鷹在魚網上空盤旋,鸕鷀默坐在竹梢,無浪的水中倒映出紋絲不動的影子。
溼風中彌散水藻的清香。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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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泰戈爾散文詩全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0版,第393頁。
上面所引的片斷描繪出當下的實在,在我們看來,時光好像已經停滯。此外,還有另外的一些作品,描寫“思想的景色”,這些景色都取材於過去的歲月;詩人雖然在作品中不作評論、概括,或者把評論概括減少到最低限度,但僅僅那些敘述便已創造了它們自己的一個世界。《回憶》一詩,是這種心態和手法的最精美的樣本:
西部一座城市僻靜的遠郊,白日的酷暑監視著一幢屋簷傾斜的失寵的舊樓。樓內匍伏著終年不退的暗影,囚禁著陳年的氣味。地上鋪的黃地毯四邊織有獵手舉槍射虎的圖案。
樓北一棵幼樹下伸出的白森森的土路上,飛揚的塵土好似灼熱陽光輕飄的披肩。
樓前的沙地種了小麥、葫蘆、西瓜。遠處,波光粼粼的恆河和時而駛過的船隻,組成一幅炭筆勾勒的素描畫。
戴著銀手鐲的女僕人巴吉亞哼著單調的小曲在門廊裡碾麥子。僕人基爾達裡在她身旁坐了很久,懷著秘而不宣的動機。
老楝樹下有口深井,花匠藉助黃牛的力量轉動轆轤汲水,吱吜吱吜的聲音悲涼了晌午的氛圍,但甘洌的井水恢復了玉米地的生氣。
熱風中浮漾著芒果花淡如遊絲溫馨的香氣,蜜蜂在高大的楝樹的新葉間聚會。①
這些樸素的詞彙,簡潔明瞭的陳述沒有任何理性的解析,它們暗示了一種新的詩歌。這種“日常景色”的記錄,在我們心中喚起了極其強烈的情感,這種寧靜的回憶,表面上顯得漫不經心,事實上卻深深地打動了我們,它讓我們想起中國的那些大師們②,他們能夠把最最瑣碎的事情,轉變成最令人激動,最莊嚴的藝術。這種不加修飾的白描,寧靜的調子,敘述著那些一般不會令人激動的、不易發掘的事物。這首詩歌——以及其他一些類似的詩歌,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詩中流露出來的情感,與人們生活中的特定事物幾乎沒有什麼聯絡。那麼,這種詩歌是從哪裡得到了那種撩人心扉的力量?在這種描寫日常生活的詩歌裡,回憶是否能夠強化所記錄的事物的價值?這是一種純感覺的詩歌,也是清晰明瞭的詩歌,當然它並非合所有人的胃口。在泰戈爾的作品中,這些詩歌預示著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