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宮御寫時,提筆了很久,卻始終沒有落下。我暗自嘆息:不論如何刻意地想要忘記,深埋在心中的,依然是那些無法忘記的回憶。即使是天子,也不例外。
向宮裡各處的太監分發完御賜的對聯後,剛要向李諳達請辭回御茶房,萬歲爺忽然叫住了我,令李諳達捧起御案上剩下的最後一副對聯,賞給跪在地上的我。我剛才就有留意到這副多出來的對聯,現下見是賞賜給我的,抬頭有些詫異地看著李諳達,李德全用眼神示意我得賜。我一邊接過一邊嗑頭謝恩,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
回到空無一人的屋子,想著一路上那些女官太監們,各個都帶著或羨慕或嫉妒的表情看著我,萬歲爺賜給我一個御茶房女官御字,在外人看來,這就意味著在皇上面前很是得寵。
我看著端方在桌子上的一副對聯,心緒複雜。皇上平時待我雖好,卻從未這樣表示得路人皆知——御賜的對聯是必須得貼在門上的。而我這裡,來人甚多……
心裡忽然一緊:皇上是想在向誰宣告著什麼呢?但不管怎樣想,這御賜的對聯我還是和小竹一起貼在了門框上。
第二天便是大年三十。從早上起來就是日暖融融。因為正是我當值,又是忙著在御前伺候,又要小心提防著低下的人出了什麼差池,因而出了一身的汗。到了晚上,彼時御花園裡甚是熱鬧,皇上宴請王公大臣,宮女們載歌載舞,阿哥們彼此端酒互敬,看上去是其樂融融,一派溫馨和睦。
我立在離席尚遠的外圍,因為忙了一整天,出了身熱汗;又因忽爾到了晚上,溫度驟然降低,才換上的春衣抵不過這涼風,身子冷得有些瑟抖。過了會子實在忍不住了,心想這宴會都開始了,該做的我也都做完了,便向李德全告了會子兒假。
“君姐姐,你怎麼回來了?”推開門的一剎那,正見著小竹在繡著什麼,見我進來,她慌忙把東西塞到籃子裡,勉強笑問。
我笑笑,“我回來加件衣服。”說完一邊找著合適的衣裳,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我剛才看見你在繡著什麼東西的樣子,一見我你就急急地收著。你在防著我什麼麼?”
見我這樣說,小竹一楞,遲疑著從籃子裡拿出一樣大紅色的東西遞給我,“這是……”她避開我探詢的目光,“今兒個……是你的生辰,我……沒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可以作為禮物送你,所以……”她拿著東西的手往我面前推了推,就著昏暗的燭火,我這才看清原來是一個端穗子,上面繡著朵朵菊花,看上去是輕巧可愛。我伸手接過,往腰上比了比,很高興似地道,“你不說,我還真是忘記了呢!你的禮物我很喜歡!”為了證明我說的話,我立刻解下原有的須穗,再繫上她送給我的,“真是難為你了,還能記得我的生辰。”天曉得,我怎麼可能會知道這個身體的生辰嘛!自打回到這三百年前,每天心煩的事一大堆,哪還有什麼閒工夫去想過生日!要是小竹不說的話,我根本不會知道這個身體的生辰居然是大年三十!而她在我們已經約定後對我做這些事情,也未必沒有帶著一點討好的味道。
“小姐,是我的恩人,我一直都記得小姐的事。”小竹對我燦然一笑,“小姐也請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才好!”
果然,“……恩,”我有點無奈,“小竹,雖然別人都不知道,包括……他,”我說的“他”指的是七爺,雖然沒有明說,但我知道她會懂。小竹點了點頭,我繼續說道,“但其實,從你摔碗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七爺安排在我身邊的眼線……而是,能夠幫助我的人。而作為條件,”我面帶微笑,語氣是無比篤定,“我一定會讓你如願嫁給他!”
加了件外套出來,已是月上柳梢頭。估摸著不一會兒就要燃放煙花爆竹,懶得去前面吃灰,便選了處較高的亭子,離著喧鬧處遠遠地觀望著。湊熱鬧的太監宮女們都跑到前面去看了,所以我這裡除了一些留守的侍衛外,再無他人,也因此要清冷得多。
吹著寒風,心卻比身子還要冷。腦中不停閃過的,是曾經和小柔一起過年的歡樂場面。那時候,我和小柔爭著給松柏掛上耀眼喜慶的紅燈籠,比著誰掛得快,掛得好。良妃在旁邊笑看著我們,目光慈愛而柔和。而眼前,翠寒松柏依然挺立,只是斯人不在,故人已去。
身後忽然有著拾階而上的腳步聲,我猛地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回頭,看見是一身淺衣的四阿哥,微微有些驚訝,他不留在御前,跑這來做什麼?
“四阿哥吉祥。”福了福身,我有些疑惑地注視著他踱步走向內亭,似乎知道我想問什麼,聲音冷淡地道,“太鬧了。這邊清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