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出身將門,駐涼州刺史抵禦西突厥,在賀蘭山一帶的戰場之上,歷大小陣仗數十回,生平殺人無數,尋常之人見到他,便似能感覺到通身的殺氣,唯恐避之不及。他也早習慣了。此刻見這少年郎中竟敢這般與自己說話,一怔。再次打量了下他。見他立在那裡,神情也正如他方才的那話一樣,不卑不亢,哼了聲,霍然轉身,粗聲粗氣道:“既然會看病,那就快跟我走!嗦嗦說那麼多甚!”說罷大步而去。
新平地方小,驛館離客棧也並不遠,隔一條街便是。裴度大約是因了焦急的緣故,在前步伐邁得極大。他人本就高大,再這般疾步而行,繡春幾乎要一路小跑著才能跟上。匆匆趕到驛館,徑直跟他到了裡頭一個獨立的院落前。抬眼便見門外廊道上有幾個人影晃動。廊上燈光昏暗,也瞧不清什麼樣子,想來是護衛。見人回來了,當頭的那人急忙迎了過來。
“裴大人,郎中請到了嗎?”
那人飛快問道。
走得近了些,繡春才看清了這人的樣子。三十左右,一望便是精明強悍之人。
“來了!”
裴度回頭朝繡春呶了下嘴,看一眼透出燈火的那扇門,壓低聲問道:“如何了?”
那人搖頭,嘆了口氣,隨即看向繡春。等看清大半個身子都被遮擋在裴度影子裡的繡春後,目光一閃,露出了先前裴度有過的疑慮之色。
“沒辦法了。病發得急,這種地方沒什麼妥當郎中。只能讓這個再去試試。”
裴度匆匆說完,回頭示意繡春隨自己來。在前小心地推開門,輕手輕腳地往床榻方向而去。
老實說,看到這樣一個原本舉止粗豪的大漢做出這般小心翼翼的舉動,實在不搭調,甚至有些可笑。自然,繡春不會表露,只是屏住呼吸,在身後那幾個人的疑慮目光注視之下,跟隨裴度往裡而去,停在了床榻之前。
這間屋子想來是驛館裡最好的一間了。只是空間也不大。靠牆的桌上點了一盞燭臺,把屋子映得半明半暗。借了略微搖擺的火光,繡春看向床榻之上的病人。禁不住一怔。
她原本以為,病人年紀會比較大,至少也是個中年人。沒想到竟會是個年輕的男人――雖然他背對著自己,但這一點,還是一眼便能感覺得出來。此刻,他的身體正彷彿因了某種難以忍受的痛苦而緊緊地弓了起來,整個人甚至在微微顫抖,但並沒聽到他發出呻…吟聲。他的外衣已經脫下,隨意搭在了床頭近旁的一個架子上,身上此刻只穿一件天青色的寬鬆中衣――已是深秋了,後背卻一片明顯的汗漬,將衣衫緊緊貼住。顯然,這是因了極度疼痛而迸出的冷汗。
大約是聽到了身後靠近的腳步聲,他身子動了下,艱難地略微伸展開,然後慢慢轉過了身。
那是一張英挺的臉龐。但是此刻已經蒼白得不見絲毫血色。鴉黑雙眉緊蹙。燭火映照出額頭的一片水光。一滴汗因了他此刻轉頭的動作,沿著他的額角飛快滾下,正落到了那排細密長黑的眼睫之上。他的眼睫微微顫了下,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這個人,此刻顯然正在遭受來自於他身體的極大折磨。這種折磨讓他顯得狼狽不堪。但是當他睜開眼睛的這一刻,眼神中那種彷彿與生俱來的明亮與深邃,還是輕而易舉便能俘獲對面之人的目光,甚至讓人忽略掉他此刻的狼狽和虛弱。
“還不快過來看下!”
裴度見他已經面無人色了,比自己離開前更甚。一個箭步到了榻前,一把扶住,回頭對著繡春怒目而視。
這人的目光隨了裴度的喝聲落到了繡春的身上,隨即收回,低聲道:“裴大人,我這不過是**病而已。捱過去便沒事了。不必為難他。”
他的聲音低沉。大約是痛楚的緣故,略微帶了些顫抖。說完這一句話,彷彿已經耗盡了全身力氣,再次閉上了眼。
繡春先前因了裴度而轉嫁到此人身上的不滿,在這一刻忽然消失了。她沒理睬裴度,只是看著他,開口問道:“你可是關節疼痛?”
她話一出口,那年輕男人驀然再次睜開眼,飛快看向她,眼神中閃過一絲訝異。
繡春知道自己所料應該無誤了。
之所以下這樣的判斷,其實也很簡單。她方才站在榻前,便留意到了這男子的一雙手。他的手指修長,左手拇指上套了個寸寬的玉質指環,上雕不知何意的繁複紋路,色黑如墨,光潔典雅,一望便知無價。但吸引她注意力的,並不是這個指環,而是他的指節。
這雙原本會十分好看的手,被變形的指節破壞掉了美感。指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