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身材高瘦的警員站在昏暗的公寓前廊裡,面朝著通往二樓的木板階梯。裹在制服和深藍色雨衣裡的身體滲滿了汗。
這是紐約今年最高溫的一天。即使從黃昏開始下起滂沱大雨,也無法驅散那令人快要發瘋的悶熱。
而有人真的發瘋了。
警員解開腰間槍套的帶扣,把左輪配槍握在手上。握著槍柄的手指挪動了好幾次,好像不大習慣那塊鋼鐵的重量。
畢竟他正式執勤還未滿三個月。
前廊唯一的照明是天花板上那顆昏黃的燈泡,垂直地把亮光投在警員身上,警帽前沿的陰影掩蓋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瘦削而蒼白得異常的下半臉,薄長的嘴唇緊抿成一線。
他踏上了階梯。木板發出細微的「吱呀」聲音。每登一步就有雨水從雨衣滑落,滴打在木板上。
警員的臉略往上抬。前面階梯的盡頭只有一片黑暗。他沒有作出戒備的姿勢,握槍的手臂只是垂在身旁,一步一步地繼續緩緩踏上去,避免發出聲響。
他沒有拿出腰間的手電筒。沒有必要。他從小發現,自己在黑夜裡的視力比其他人強得多。手電筒的光芒反倒可能惹來危險。當登上二樓的走廊,身周被黑暗完全包圍時,他反而覺得比剛才在下面還要安全。
他的身影融入那黑暗之中。
警員很容易就找到事發地點。走廊上只有並排成一列的四道房門,「二〇四」室就是最末那一間。走廊盡頭處是一個緊閉著的厚玻璃窗戶,上面釘著幾根木條。警員藉著外面雨水滴打窗戶的聲音掩護,走到「二〇四」室的門前。
房門只是虛掩著,那一線門縫沒有透出燈光。警員雖然是個新人,也知道按照程式應該先等支援的同僚到來——或是至少通知下面守在大門的夥伴。可是房東說裡面有個嬰兒。他沒有再多想,輕輕把房門推開。
撲面而來的是一陣難以形容的強烈氣息。裡面混雜著汗臭、酒精和嘔吐物的酸氣,還有本已充溢著整座公寓的黴味。
還有開槍後殘留的硝煙氣味。
還有濃濃的血腥。
他的心沉了下來。只希望那血腥不屬於嬰孩。
他馬上失望了。才剛進入室裡,險些就踏到那個嬰兒——或者說,是那個嬰兒剩餘的部分。混合著體液和腦漿的血泊,幾乎把警員的皮鞋黏牢在地板上。他用力把腿提起來,跨過那細小的屍體,繼續深入公寓房間內。
所有的窗戶都密閉著。房裡悶熱而潮溼的空氣彷彿凝固了。凌亂狹窄的空間。撲鼻的惡臭。無聲的黑暗。足底黏稠的感覺。自己的強烈心跳聲……
他想象自己正處身一隻巨大生物的體腔裡。
相繼出現眼前的是母親和另一個孩子的屍體。四肢以古怪的姿態扭曲著,彷彿仍在求救。
警員蹲下來檢視。根本沒必要仔細看。瞧瞧那些遭槍擊過的傷口部位,就可以斷定已經死亡。傷口面板四周有灼焦的痕跡。顯然是把槍口貼著肉體射擊。
唯一的生存者是最不應該生存的那個人。警員最後在臥房裡找到他。只穿著內衣褲的肥胖身軀仰躺在床上,胸前遺著大灘的褐紅。那柄耗光了子彈的「四四馬格林」左輪手槍仍然握在手裡。
即使槍膛裡還有子彈也沒關係了。那隻手已不可能再有扣扳機的力氣。
警員走到床邊,垂頭仔細瞧著這個剛把自己的家變成地獄的男人。最後一槍顯然射歪了,整個下巴連同喉頸大片血肉已不知打到哪兒。可是他仍未斷氣。因大量失血而蒼白得嚇人的身體在抖震。雙眼直視著天花板,間斷地眨了許多次。
警員呆站在床邊,專注地瞧著那個男人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再沒有狂暴或憤怒,而且異常地平靜。
——面對死亡時,人都是這般平靜的嗎?……
眼睛略往旁移轉,找到警員那張垂下的臉。那股平靜馬上破裂,變化成痛苦的眼神。淚水瞬間自眼眶溢位。
警員還是木無表情,卻禁不住伸出沒有握槍的手掌,輕按那罪人的額上。
「一切已經結束了。」
不知道是否警員這句話的效力,那雙眼睛馬上放鬆了開來。焦點漸漸渙散。瞳孔最後完全擴張僵止。
警員把手掌收回來,脫下了警帽,露出神情肅穆的年輕臉孔。
這是紐約市警員尼古拉斯·拜諾恩第一次與死亡對視。這一年他只有十八歲。
惡鬼的照片
五月九日 凌晨四時二十五分 棉花汽車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