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燒得是什麼?”皇帝又問一遍,他自忖沒有太好的耐心,方才因賢妃意外而稍微有所打散的憤怒,重新回來了。方夢姬不無擔憂地望著皇后,當此之際她自然是什麼話也不敢講,只能由衷代她著急。
相對於皇后銀絲鬏髻上繁重華麗的八寶攢珠朝陽焰狀五鳳釵,她的臉顯得小而稚氣,青白慘淡,傷心絕望,唇邊卻流露一絲笑意:“皇上既有定論,那又何必再問?”
她剛剛跪好,五隻鳳口銜裡的成串珠兒來回蕩個不休,折得那珠子後頭射出的目光陰沉如不波之井,全然不象是十六歲純真無憂的少女所該有的,皇帝不知為何堅硬的心裡突然生出一絲鬆動,只望她這時哀告求饒,隨便湊個什麼理由出來,他就找個臺階順階兒下去,無論她是被人利用抑或心甘情願,總是可以原諒她年紀輕輕就身陷泥渠。可是她一點都不,竟然如此固執地站到他對立面去,並不給他一分情面,既這樣自掘死路,又如何奢望他給她一線生機。
他問方夢姬:“你剛才在這裡,可曾看見皇后做過些什麼?”
方夢姬微帶怯怯的表情,指指燒剩的那半卷畫。皇帝不耐煩道:“朕豈不知她在燒畫,另外她還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這畫中人你可曾見到?”
方夢姬猶豫了一會,低微地答道:“皇后用一種很是古怪的語調在唸一段話,臣妾聽不明白,至於畫像,臣妾未能睹得全豹――”
問她便如沒問一般,皇后卻冷笑一聲,乾乾脆脆道:“畫上是雲妃,那個禍害妖精!畫上附著怨咒,從此以後惡夢怨咒永隨那賤人,教她生而不安,雖得嬰孩,必附邪蠱!”
“把她拉下去!擬詔廢后!”皇帝不等她說完,即狂怒地下旨,皇后被拖著出去,她怨毒無比的詛咒猶自長長遠遠留在這神前:“你父子夫妻,永無寧日!”
皇帝不是傻瓜,他當然想到了皇后去壽春宮、隨後焚燬畫卷又讓他逮個正著這一系列都屬精心安排,這個設局的人卻未必是皇后本人,連那畫像是否真的就是傳說中的顏妃亦頗存疑,但是卻渾然不曾料到從皇后口中說出來的真相竟是如此。雲羅聞異香發生意外,他很清楚這是有人弄鬼,比如那位蟄伏在壽春宮的聖母皇太后,只是這位皇后本來就不是他意中所選,又厭憎她不夠聰明,反正查不下去也就順水推舟的冷落了她,可是這樣的冷漠卻把她推向對岸。
皇后臨去尖利的嗓音,惡毒的字語如同刀片,生生切進他的耳膜。若說心無芥蒂,這等小女子無知無識的詛咒又怎麼傷得了他強大而強硬的心志,可是偏偏就心有掛礙,他是真真正正的猜疑,皇后的每一字都斫中他最柔軟的地方,激起他最深處的恐懼。這種恐懼慢慢化為無可形容的憤怒,似潮汐狂湧,如烽火燎天,如萬鈞巨巖,那樣多不可戰勝的痛苦,他狂吼一聲,竭力抹平這些不詳意念。
他不記得是怎樣衝到了蒔慧宮,雲羅正睡著,他雖燥狂不已,卻只看見她恬靜柔美的睡顏,使他瀕臨瘋狂的腦海瞿然一醒。
雲羅孕後體質雖是不佳,但一直沒有很大的反映,自過了年,或許是受那香所害之故,又或許是身子重了,卻一天天懶怠下來,白天也只肯坐坐躺躺,因為天氣逐漸回暖,逢陽光正好,香吟便安排她在三面砌著琉璃牆的八聲軒裡休息,這日雨雖停了,天氣陰陰,雲羅便只在前殿歇著,繡榻上長髮如雲霞鋪就,蘇合香和她自然散發的幽香輕逸美好如夢。
皇帝坐在她旁邊,她一點不知,自顧在做著什麼夢,櫻唇微現一縷甜美。幾個月前她那驚悸、惶懼、悲哀以及絕望,早已離她遠去,酣睡之餘她素手皓玉,相疊於腹部,似乎她最大的安寧和最大的幸福,都來自於那裡。
皇帝凝視著她,想道:“那只是無知婦人的一句詛咒。我和她,還有我們的孩子,自然會終生幸福。她是這樣安穩,這樣平靖。雲羅,我只是太自卑,太怯懦,我只怕不能夠擁有如此完整無缺的你,種種自私竟變成對你無盡的折磨。然而要不是那樣你永遠不屬於我,那三個字……韶王妃那三個字……至今仍使我渾身冰涼。雲羅,雲羅,如今阻撓我們的一切因素都不復存在,我們有了共同的結果,我們會一起看他幸福快樂的成長,你說對麼?”
起初只是心裡想著,等皇帝驚覺過來,發現自己輕聲反覆地對她說著,已不知翻來覆去、糾糾纏纏向她說了無數遍,那是埋藏在他深心最不可言明的恐懼與歉疚,而今乞求原諒的話終於說出了口,可是卻絲毫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父子夫妻,永遠寧日”那八個字,象一朵腐爛的毒花,悄悄開在他的心房,他瞪大眼睛凝視雲羅,目光哀切,滿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