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天,一看就是一個多時辰。晚上,他回到一個人住的雜物破屋,點上微弱的油燈寫著些什麼。他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少和小白龍和花草說話,他那天空般明朗的笑容漸漸消失了,隨著時間的流浙,一種東西漸漸爬上了他的眉間,他不再掃落葉,也不再看天,他只是整天坐在那想啊想。
他很苦惱,小白龍想,他定有想不通的東西,可是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和他共處這麼久,反而越來越不能瞭解他的內心,人心裡究竟有什麼?小白龍發誓一定要弄個明白。有時他在燈下寫字,她在水缸裡亂蹦,以前玄奘都會對她笑笑,但現在,他理也不理了。
他也不提送她回家的事,她也不想他提。
那一天,幾個僧人坐下樹下談論。
一個叫玄生的說:“我看這佛,如庭前大樹,千枝萬葉,不離其根。”
另一叫玄淇的道:“我也有一比,我看這佛,如院中古井,時時照之,自省我心。”
四周眾僧皆道:“二位師兄所言妙極,真顯佛法要義。”
那二人頗有得意之色,卻見玄奘一邊獨坐,不理不睬。
玄淇叫道:“玄奘,我們所言,你以為如何呀?”
玄奘頭也不回,笑道:“若是我時,便砍了那樹,填了那井,讓你們死了這心!”
玄生玄淇均跳起來:“好狠的和尚,看不得我們得奧義麼?”
玄奘大笑道:“若是真得奧義,何來樹與井?”
“哼!那你倒說佛是什麼?”
“有佛麼,在哪兒?你抓一個來我看!”玄奘說。
“俗物!佛在心中,如何抓得。”
“佛在心中,你說它作甚?不如放屁!”
玄淇大怒,罵道:“你這業畜!口出混言,玷辱佛法!怪不得佛祖要讓你江上飄來,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識!”
此言一出,只見玄奘臉色大變,竟如紙一般白。
玄淇自知失言,眾人見勢皆散。
廣場上只剩玄奘一人。
風把幾片枯葉吹到他腳邊,天邊一隻孤雁悲鳴幾聲,驚起西天如血夕陽。
“何人……何人生我?生我又為何?”玄奘喃喃道,“既帶我來,又不指我路……為何,為何啊!”
他抬頭高聲問天,蒼天默默,唯有一滴淚滑落嘴邊。
玄奘回到了小屋,小白龍正在屋裡偷翻他的書卷,見他來,忙一轉身化成水缸中的鯉魚。
玄奘在屋中愣了半晌,忽開始收拾東西。
小白龍看著他打了一個包袱,又來到水缸邊。
“走吧,我送你回家。”玄奘說。
玄奘要離寺,法明也無法阻他,只嘆道:“你天生孤苦,以後要將佛祖長掛心頭,以求時時保佑才是。”
“師父,我一直在想,天下萬物,皆來於空,可這眾生愛痴,從何處來?天下萬物,又終歸於空,那人來到塵世浮沉,為的又是什麼?”
“這……其實為師老實與你講,若是能說的明白時,也就不用為師這多年苦修了。”
“師父,告辭了,弟子要去走一段長路。”
法明道:“為師明白你的心思,多保重。”
當下唱偈一首:道法法不可道,問心心無可問,悟者便成天地,空來自在其中。
“弟子謹記在心。”
玄奘向法明長老再拜三次,起身捧著裝著金色鯉魚的缽盂,轉頭而去了。
其時天地肅穆,無邊落葉蕭蕭而下,風聲,草木瑟瑟聲,潮聲,鳥鳴聲,天地間彷彿突然充滿了各種聲音,彷彿有無數個聲音正在說話,細一聽,卻又什麼也沒有。
一次偉大的遠行,就此拉開序幕。
大江邊玄奘捧著缽盂,說道:“當年,我就是從這裡來的。”
江上白霧瀰漫,疾風捲起他的衣裳,他好象在對小白龍說,又好象在對自己說。
“萬物生成皆神聖,一草一木總關情,你也有你的家,你的自在,我不能再留住你,你去吧。”
他把金色鯉魚放入江中,那魚打了幾個盤旋,卻不離去。
“你也是有情誼的麼?我心領了,去吧。”玄奘說。
小白龍忽然覺得自己要哭了,這些天她沒說一句話,只是聽和尚說,看和尚讀書,掃地,看和尚思索時緊鎖的眉頭,看和尚入睡時平和的面容。她覺得她已離不開這些,龍宮裡沒有這樣一個人,萬里東海沒有這樣一個人,茫茫塵世也只有一個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