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淚來。
他奏的是歡愉的樂曲,可是他空虛的瞎眼裡卻流下淚來。
他看不見屋子裡的人,可是他感覺得到。
——多麼悲傷的人,多麼黑暗。
他奏出的歡愉樂聲只有使悲傷顯得更悲傷,他奏出的歡愉樂曲就好像已經變得不是樂曲,而是一種諷刺。
又是“啪”的一聲,琵琶絃斷。
舞也斷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葉般飄落在卓青的足下,忽然從他的靴筒裡抽出一把刀。
一把寶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頭,看了朱猛一眼,又轉過頭,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裡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蓋上。
血花濺起。
刀鋒一落下,血花就濺起。
她的一雙腿在這把刀的刀鋒下變得就好像是兩段腐爛了的木頭。
刀鋒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沒有斷腿的舞者。
那麼美的腿,那麼輕盈、那麼靈巧、那麼美。
朱猛也沒有流淚。
眼看著釘鞋為他戰死,放在他懷抱中的時候,他都沒有流淚。
那時他流的是血。
雖然是從眼中流下來的,可流下來的也是血。
蝶舞一定還在不停地流血,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止住她的血。
因為從她傷口中流出來的已經不是血,而是舞者的精魂。
而舞者的精魂已化為蝴蝶。
有誰見過蝴蝶流血?有誰知道蝴蝶的血是什麼顏色?
流血,人們為什麼總是要流血,為什麼總是不知道這是件多麼醜惡的事?可是蝴蝶知道。
因為她的生命實在太美麗、太短促,已經不容人再看到她醜陋的一面。
“替我蓋上被,蓋我的腿,我不要別人看見我的腿。”
這就是蝶舞第四次暈迷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其實她已經沒有腿。
就因為她已經沒有腿,所以才不願被人看見,如果還有人忍心說這也是一種諷刺,也是人類的弱點之一,那麼這個人的心腸一定已被鬼火煉成鐵石。又厚又重的棉被蓋在蝶舞身上,就好像暴風雨前的一片烏雲忽然掩去了陽光。
蝶舞的臉上已經沒有一絲光澤,一絲血色,就像是小屋裡木桌上那盞燈油已將燃盡的昏燈一樣。
“朱猛。”
朱猛忽然聽見有人在呼喊,聲音彷彿是那麼遙遠,那麼遙遠。
可是呼喚他的人就在他身邊,一個隨時都可以要他去為她而死的女人。
一個他在夢魂中都無法忘記的人。
去者已去,此情未絕。
為君一舞,化作蝴蝶。
朱猛沒有回頭。
他的刀已在手,他的死敵已在他刀鋒前,他的兄弟都在看著他,他已不能回頭,他已義無反顧。
“朱猛,”呼喚聲又響起,“朱猛。”
那麼遙遠的呼喚聲,又那麼近。
那麼近的呼聲,又那麼遠,遠如浪子夢魂中的歸宿。
浪子的歸宿遠在深深的深深的傷痛中。
朱猛回頭。
又是“當”的一聲響,朱猛回頭,回頭時刀已落下,回頭時蝶舞正在看著他。
她看見的只有他,他看見的也只有她。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已不存在,所有的事也都已不存在了。
所有的一切恩怨仇恨憤怒悲哀都已化作了蝴蝶。
蝴蝶飛去。
蝴蝶飛去又飛來,是來?是去?是人?是蝶?
“朱猛、朱猛,你在不在?”
“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
他在。
寶刀不在,雄獅不在,叱吒不可一世的英雄也已不在。
可是他在。
只要她在,他就在。
“朱猛,我錯了,你也錯了。”
“是的,我錯了。”
“朱猛,我為什麼總不明白你心裡是怎麼樣對我的?你為什麼總是不讓我知道?”蝶舞說,“你為什麼總是不讓我知道你是多麼喜歡我?我為什麼總是不讓你知道我是多麼需要一個喜歡我的人?”
沒有回答,有些事總是沒有回答的,因為它根本就沒有答案。
“朱猛,我要死了,你不要死。”蝶舞說,“我可以死,你不可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