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獄者的結局,無外乎幾種——被執勤的哨兵開槍擊斃.被軍警搜捕抓回來槍斃.逃到山上被狼吃了。還有更慘的,九死一生逃回上海,家裡人卻不敢收留,身無分文還沒有糧票,露宿街頭,飢寒交迫,為了能吃上口飯,索性再奔回白茅嶺報到。
若在平時,早就全員出動搜捕了。不過,今晚零下十五度,在這樣的雪夜上山,等於自殺。越獄的犯人也是昏了頭,就算僥倖沒被凍死,也會成為飢餓狼群的晚餐。監獄決定,等到明天清晨再行動。但到那時候,要搜捕的就不是逃犯,而是逃犯的屍體了。
白頭髮的老獄警,蹲在監獄門口,給自己點上最後一支菸,努力回憶逃犯的臉,想著想著,卻串到了別的什麼面孔上。不同的臉像烙蛋餅似的,金黃的壓著土黃的,從焦香四溢到冰冷僵硬。
雪,下得稀稀落落。月亮快從濃雲間露出頭了。白茫茫的山上點綴著黑色的毛竹與桔樹。站在監獄前向東望去,山頭輪廓分明,右邊露出一道陡峭懸崖,突出的側面很像獅臉。那片山崖,又名獅子口,相傳曾是宋朝岳家軍抗金的古戰場。
平常這個時候,老獄警就要回去值班了。那幾個來自提籃橋、在白茅嶺監獄相伴了三十年的老囚犯,只有聽到他夜巡的腳步聲,才能睡得安穩。他清點兜裡的煙,剩下一包半,剛夠應付七八個鐘頭。而這一夜,還漫長著呢。
明天早上,太陽照常升起,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
莫名其妙地,老獄警想到這句話,很想找個人說說,回頭只見雪夜裡自己的影子。
他摸了摸腰間的槍套——54式手槍的,上個月才配發給每個獄警。這種槍威力巨大,可以近距離擊穿薄鋼板和磚牆,通常供軍隊使用,所以,這不是用來看管犯人的,而是為了防範狼的偷襲。彈匣容量八發子彈,但他只上了七發,因為最後一發容易卡殼。
槍套裡是空的.槍已不翼而飛。
幾個鐘頭前,他在負責看管放風的犯人。那時候,風雪正好停了,太陽難得從烏雲裡露頭。雖是零下十五度的凌寒,他坐在陽光下的雪地裡,彷彿做夢迴到了三月的春天。但人到底是老了,他坐在一塊榆木樁子上,背靠著光禿禿的籬笆牆,慢悠悠地點了一根大前門。午飯剛吃完食堂的紅燒肉,飯後一根菸,賽過活神仙。幾個囚犯都是些後生,最小的十七歲,嘴上的毛還沒長齊,年長的也不過三十,他們正在堆一個碩大的雪人,不斷用雪塊壘上去,幾乎有兩米多高。還有個下流坯子,用根粗木頭插在雪人的胯下,一副要對著白茅嶺所有女人耍流氓的屌樣。
老獄警並沒有阻止這些傢伙,而是繼續享用他的大前門。冬天的太陽下,風懶惰得靜止不動,煙燒得尤其緩慢,在食指與中指之間忽明忽暗。
他做了一個夢。又一次夢見提籃橋監獄,夢見福州路上的小書店和姑娘們,最後居然夢見了動物園,鐵籠子裡趴著一頭睡覺的獅子。
十分鐘後,他被一陣風吹醒。菸頭早把手指燒起泡,他卻沒任何感覺,坐在榆木樁子上,雙眼瞪巴瞪巴,掃過幾個囚犯年輕的面孔,他們卻詫異驚恐地甚至帶有某種憐憫地看著他。
就剛才坐著抽菸的工夫,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他懷疑自己是活著,還是被這些囚犯用繩子勒死,用石頭砸死,或者用獄警的配槍斃了。
槍。
下意識摸了摸槍套,空的。
來不及吼叫,就發覺辦犯少了一個——他記得那張年輕的臉,戴著眼鏡的斯文樣,在令人眩暈的冬至後的清晨,狼吃人的監牢裡頭。
編號:19077。
這挨千刀的小子,趁著老子睡著的空隙,偷走槍套裡的手槍,逃跑了!
幾個正在玩雪人的囚犯,都被190177號的舉動嚇壞了。大家來不及警告19077偷槍會被槍斃,他就已帶著手槍消失在白茅嶺上。
老獄警手裡沒槍,何況山上有狼,必須先把剩餘的囚犯押解回監獄。
他沒再點菸,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睡著——一輩子從未犯過這樣的錯誤。雖然已五十九歲了,但除了頭髮已白,他並不像同齡人那樣衰老,反而髮根茂盛,身體還強壯著呢。盛夏農忙,他也和囚犯們一起,光著膀子在烈日下收割水稻,身手敏捷不亞於小夥子。
監獄門口,懶洋洋的老狗在喘氣。原子彈試驗那年,他看著這條狗出生,活蹦亂跳了十年。秋天,它還讓農場裡的兩條母狗同時生了兩窩小崽子。可就在幾天前,這條狗沒來由地頹了,先掉兩顆牙,後來是一瘸一拐,再後來尾巴都豎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