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我拿上去再跟她說說嗎?也許,她會想起來的。
哎,不必啦,謝謝你。
謝我什麼?
老頭搖搖頭,不聲不響,離開了。
我想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年十二月,我的工作調動了,因為寫作引起領導關注,我被調離基層的郵政局,來到四川北路的郵政總局,在機關裡編寫郵政史和企業年鑑。
對於卡佳來說,來自1959年的莫斯科的格奧爾基,突然在時間隧道中消失了。
也許,這對於老太太來說很殘忍,但我不能再繼續偽裝下去了。
隔了半年,進入盛夏時節,漫長的“非典”災難消退,我才再去看望她。我會直截了當告訴她,我不是她的格奧爾基。
但家裡沒有人。我到處找她都沒有訊息,鄰居說她失蹤三天了,許多老年人就是這樣走失的。我有個表哥叫葉蕭,是個很厲害的警官。透過他的幫忙,我查到卡佳的身份證被人使用過,購買了上海飛蘭州的機票,剛入住當地一家賓館。難道有人盜竊了她的身份證?還是更可怕的事?葉蕭幫我詢問蘭州警方,確認入住賓館的就是老太太本人。
我打電話到賓館房間,恰好她接起電話,告訴我,他死了。
誰?
格奧爾基。
我的腦中掠過那張四十多年後自己的臉。
原來,卡佳是去參加葬禮的。
我去找她,也買了張飛機票去蘭州。參加追悼會的有老頭的子女,已是兒孫繞膝,還有軍工企業的領導,多年的老同事們。但沒有人認識卡佳,她獨自穿著黑紗,站在一堆花圈外面。西北風吹溼了她的眼睛,遺體被推去火化時,卡佳遠望著他竊竊細語——你知道嗎,我找你找了多久,我找你找了多久。
她又用俄語說了一遍。
再見,格奧爾基。
一年前,當七十歲的他,第一次出現在我們面前,卡佳就已明白,她的格奧爾基回來了。老頭說的都沒錯。但,那個真正住在她心裡頭的,是在莫斯科河冰面上跟蘇聯人打架的年輕的中國人,而不是白髮蒼蒼的老頭子。二十多歲與六十多歲的格奧爾基,對她來說,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此時此刻,怎及得上彼時彼刻?年華這東西,就像人死不得復活,滿頭白髮不可能恢復三千青絲。她心裡透亮得很,我們都回不去了,不如,還是讓這老頭子,別再折騰,好好過日子吧……
所以,卡佳的記憶並沒有錯亂,精心偽裝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她只是為了讓自己相信,格奧爾基當年所說的時間旅行,是真實發生過的,他一定會穿越時空來找她,索性將計就計演了一場戲。
是我被她騙了,我才是個傻瓜呢。
其實,當我假扮成格奧爾基的時候,她只要跟我說兩句俄語,就必然會露出馬腳……但她自始至終跟我說中國話,儘量避免任何俄語單詞,哪怕是個地名和人名,除非達斯維達尼亞或達瓦里希。對啊,當我們說到往事,凡是我無法圓謊之時,她都會主動扯開話題,讓我避免尷尬露餡。
我護送卡佳飛回上海。在祖國的藍天上,老太太向我承認,當她剛認識我,第一次在我面前發心髒病,讓我給她拿藥吃硝酸甘油片,竟然也是假裝的。那也不是硝酸甘油片,而是糖片。
她只是始終在等一個人,等頭髮烏黑的年輕電工,等他沉默時的眼角,等他最美的時光。他倆唯一共同擁有的,只有記憶。但我沒有,或者說,我沒有她最美的時光的記憶。
我以為她會哭,但沒有一滴眼淚。卡佳應該榮封奧斯卡影后,同時拿下最佳導演和最佳編劇獎,難怪是莫斯科電影學院的。
說實話,我應該對她有所怨恨,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中,我卻怨恨不起來。
但我沒有再去看過她。
時間,卻像翻書一樣快啊,刷刷刷過去了十多年。我早就從郵政系統辭職,自己開了家文化公司。我依然保持每天都寫小說的狀態,雖然比不過網文大神們,但旺盛的寫作慾望從未變過。而在我的書架上,還有當年卡佳送的書。
唯一小小的遺憾是,我還沒去過莫斯科,儘管我的書在那裡翻譯出版過。如果我有機會去莫斯科,我會去一個地址——卡佳的明信片裡所寫的,每個星期都要投遞到那裡,收件人的名字叫格奧爾基。
2014年,初秋的一夜,烏魯木齊的地下通道,聽完流浪歌手的吉他彈唱。我忽然,很想給一個人打電話。
但我沒打通她家的電話,也許是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