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過御道,眾人各自讓禮告辭,顧曙便略略提及夜宴之事:“當日曙實不知那位賀琬寧竟會突然造訪,而子昭所行,讓人汗顏,不知那位賀姑娘是否受到驚嚇?”
他問得極為剋制,當日早把九盞和煙雨兩人尋來細細問話,知道內情後,不禁暗自懊惱自己實不該打此主意,難能想殿下未至,琬寧竟會貿然行事,險些釀成大禍,倘真有好歹,自己萬死也自不能贖其罪了!
“你何必替他汗顏?”成去非語氣平淡,“他可還知道‘汗顏’二字如何書寫?你家老夫人向來嚴明,怎就放任他這般恣肆無憚?”
顧曙聽他未言及琬寧,心下稍稍安定,應是無事,便含糊應了兩句,登車往家中去了。
成去非不急於回烏衣巷,同虞歸塵一起往城郭東南方向走。日頭毒辣,到了晌午又向北行三五里,正是用飯的時辰。只見一條溪流,綿延於蒹葭之間,一處村落十分規整,村道貫東西向,巷道則南北通,倒連成一個井字。
院落一般大小,屋脊一齊高低,門和窗是普通白木,匠作卻精到,木面光滑,古拙樸實。這村落里人原多作木匠,房屋蓋的自別具一格。趙器便進去一戶給了錢讓準備飯食。
院子裡與普通農家無異,一株兩人能抱過來的老槐樹,底下案凳簡要,但色澤極沉,近似莧菜中那一點,泛著濃郁的紅,看不出紋理,又未著漆,大略照著胡床的樣式做出來的,有那麼幾分像,倒也新奇。
木匠姓邵,十分好客,見幾人進來便喊一聲上茶。很快一個村婦端托盤來,茶盅有吃飯的碗大,一色的白,磁糙,也無任何裝飾圖案,卻潤厚結實。送飯菜的丫頭大約是邵師傅的女兒,身量尚小,尖臉高額,笑眼彎彎,時不時露出一口的小米牙,倒不怯生。待酒菜布好,人就都不見了。
冷盤熱菜具有,尤其一道豆腐,切的四方四正,大小約同,芝麻油調和,撒著小白細蔥,一口下去,鬆軟滑嫩;那四腮鱸魚有半臂長,七八條埋在寸二長的野菜裡,用自制的豆豉燉,香氣撲鼻。喝的雖是濁酒,但因斟在大碗裡,反倒讓人頓生豪氣,他兩人略飲一些,以示禮節而已。酒意盪漾,醺然中,邵師傅話便稠起來。
“兩位雖是官家,倒往田裡跑得勤。”邵師傅一笑,他的長相是小窄臉,眉眼疏落,唇薄,齒細,說起來有些鼠相,但神情自得,毫不怯懦,手藝人一技在身,歷朝歷代都有飯吃,所以牌位上供著魯師祖,是真正的衣食父母。
“多有叨擾處,”虞歸塵細品鱸魚,“飯食很可口,費心了。”邵師傅聽得喜笑顏開,見兩人酒飲得稀,便一直勸著多吃菜品。
此地隸屬建康縣,前任縣令張子野剛調任廣州沒多久,此人素有清名,據聞常食不過菜、乾魚而已,在政潔己,省繁苛,去遊費,百姓安之。兩年任上,政績頗豐,建康縣是揚州和丹陽郡治所,正處秣陵帝都腹地,事務繁雜且掣肘多,張子野倒能使眼前百姓安居樂業,實屬不易。
兩人便同邵師傅閒議起農事來,主客漸說得融洽自得,院子裡溢著笑聲。期間那小女兒過來送些從天井裡撈出來的蔬果,沁涼入肺,滿口盈香。成去非又飲幾大碗冷茶,十分適意。
正說到濃處,院子裡忽閃進一人影,仍是個姑娘,比那小女兒大上一些,沒留意到家中有客,只一把丟了頭上斗笠,額間幾縷髮絲溼透,腳底沒穿鞋,光著兩隻腳丫,面上悻悻的,嘴裡小聲嘀咕了一句,等踏步往這邊走時,才看到他兩人,先是一怔,隨即大大方方見了禮,在她父親跟前站定了,耷拉著腦袋:
“今日被官家逮著了。”
邵師傅“哦”了聲,因他倆人在,也不多說,只道了句“知道了”便揮手讓女兒走了。
見他二人目中有徵詢的意思,邵師傅猶豫一下,到底還是說了:“小女是跑村外頭那條昌河裡摸魚去了,怕是遇到官家,把漁具收走了,所以哭喪著個臉,見笑了。”
此語此景,成去非彷彿在哪裡聽過,再一想,原是許久以前琬寧曾提及過一句“不該與民爭利”,當時諸事還尚無頭緒,他姑妄聽之,並未太著意,這一回,自不可同日而語。
兩人相視一眼,成去非便問:“可是不許百姓在河中捕魚?一經發現,自有處罰?”
邵師傅心底一驚,本覺詫異,忽靈醒過來,這兩人也是官家,一陣畏意碾過,雖不知兩人是多大的官,此刻只唯恐說錯了話,遂訕訕笑了幾聲:“我那女兒膽子大,慣壞了,回頭定教訓她。”
他二人已看出邵師傅顧忌,且石几上一片殘山剩水,便起身告辭,邵師傅一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