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方悶悶地道:“反正我如今也拖不得你下水,你怕什麼?”
劉將軍看著她,目光柔和,緩緩地道:“我並不怕。”
莫林抬頭看他。
“何必恨他呢?”劉將軍悠悠地問,“因為他上書參老公侯?還是因為他休棄你,逐你出府?”
莫林的臉上一變,咬牙道:“我一生悽苦,皆是由他而起……”
“非也。”劉將軍嘆了口氣道,“你忘了當初你是如何纏著老公侯道非君不嫁?你父親逼著他休妻再娶,那時你何嘗替他想過?斐卜律少有文名,原配亦有詠絮之才,他二人琴瑟和鳴,只因郡主看上他便要生生拆散一對恩愛夫妻,你又何嘗想過他的苦?”
莫林臉色蒼白,抖著嘴唇,猶自道:“我……我那時只是及笄之年。他……他既是夫妻恩愛,又何必娶我……”
“老公侯愛女如命,為了你,拿斐大人的仕途性命相挾,他如何敢不從?”
“我……”
“你又知不知,他那原配抑鬱寡歡,沒一年便死了,斐卜律自休棄你後也並無再娶,大抵也良心不安,聽說這兩年身子更是每況愈下。你這計策從一開始便是不成的,斐卜律如今連床都下不來,又怎麼過府赴宴呢?”
莫林愣愣地聽著,忽然臉上一涼,伸手一觸才發覺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她想起那一年,十五歲的少女身披嫁衣,滿懷憧憬去嫁那愛慕已久的心上人。那時候父親跟自己說什麼來著?他似乎憂慮多過歡喜,拉著她的手只是道:“若在斐家受了委屈只管回家告訴爹,爹給你做主。”
那一晚,新郎冷漠異常,然而在她苦苦哀求之下,男子終究揮毫寫下“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這一句。
她欣喜若狂,將之視為珍寶,鄭重地藏於貼身荷包,從此輕易不解下。
又一年,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庭下跪,聽人宣旨,狀列老公侯十大罪,罷黜她的郡主封號。皇恩浩蕩,罪不及婦孺,故只將她貶為庶民。她大驚之下恍恍惚惚,被人抓走時倉促間回頭喚了句“斐郎”,卻見那人扔過來休書一封,斥責她驕奢善妒,毫無婦德。
後來她才慢慢知道,斐卜律早就參與到倒戈陣營中,之所以隱忍不發,只是為了給公侯一脈致命的一擊。
就連新婚之夜寫下的那句情話,也不過是為了籠絡她罷了。
她沒了公侯府作倚仗,沒了父親的疼寵,才知世態炎涼,她捱過餓,受過凍,上過當,還險些被拐賣失身。那些年她顛沛流離,不得不學會樣樣自己動手,不得不處處依靠自己。最苦最累的時候,她都咬牙忍了下來,只因心中有恨,對斐卜律的恨,對老天的恨,對世道不公的恨。
她靠著恨捱到現在,可直至今日才發現,那恨也是浮萍一樣無根無據的,斐卜律並沒她想得那樣好過,她也沒自己想得那般無辜。
那還恨什麼呢?公侯府早已破敗,老公侯也已化作黃土,前塵往事俱如雲煙。
淚眼中,她似乎回到了小時候,被父親抱在懷裡,父親抓著她的手,指著那一片翠綠屋頂,教她道:“丫頭,見著了嗎?那是琉璃瓦。父親為你燒製的蘭醑瓦,好看嗎?”
真好看,她想說,她慢慢地於淚眼中綻開一個微笑,伸手入懷,摸出那塊鋒利的琉璃瓦殘片,猛地向自己的喉嚨刺下去。
“住手!”劉將軍眼疾手快攥緊她的手腕,厲聲道,“我尚未處置你,你膽敢自尋短見!”
莫林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罵:“我死我的,與你何干?”
劉將軍使勁兒掰開她的手,將那片瓦奪過去遠遠丟開,卻將她緊緊地抱入懷中,摸著她的背脊道:“我不許。”
“你憑什麼?”她哭得打嗝,淚水溼透他的胸襟,卻猶自問,“你憑什麼?”
“就憑,我為你燒過琉璃瓦,我望過你住高樓,我眼見你上花轎。”
“你……”
“我們家,原是公侯府請的燒瓦匠人。”劉將軍輕聲道,“很久以前,我便見過你了。”
莫林愣住了,她呆呆地轉過頭看著劉將軍,再一次確認此前從未見過此人。
“你自然是不認得我的,那時候,你可是高高在上的小郡主啊!”
莫林咬唇道:“休再提郡主二字。”
“好,不提。”
“我的瓦片……”莫林看著遠處地面上被劉將軍丟開的瓦,就如看著她的過往,她經歷過的一切。
“不要那個了,我再給你燒。”劉將軍看著她,鄭重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