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吟道:“《用械》?‘行海者,坐而至越,有舟也。行陸者,立而至秦,有車也。秦越遠途也,安坐而至者,械也。’'198'是這個意思麼?”
小陶忙道:“是是是……陛下也是這麼說的,還有,什麼巧不巧,罰啊廢的,奴婢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笑道:“‘器械不巧,則朝無定’‘器械巧,則伐而不費’'199'。”
小陶一拍手道:“正是這話!大人既樣樣都清楚,何不快些去,還能和才子說上兩句話。大人請——”說罷伸手請我先行。
謹身殿就在定乾宮南面,聳立在三層石臺之上。九脊頂如金雲迭降,下簷低垂,如眉睫承意。潔白的大理石鋪成御道,連線定乾宮正門與謹身殿,如天街雲衢。我微微一笑:“既然準我去,我便敢去。”
從後右門穿出,但見謹身殿前銀戟森立,兩排內監一聲不響地立在簷下,如泥塑木雕。殿中有極輕細的琴聲漫出,柔如涓流,飄若浮雲。午後春風溫軟,踏上高臺,如漫步雲端。
小陶帶著我們一行四人徑直走到殿外,對守門的內監低聲說了句話,那內監眼也不抬,立刻轉身進殿。好一會兒,琴聲止歇,只聽皇帝笑道:“胡卿的曲,師樂的琴,當真妙不可言。”
一個男人厚重的聲音道:“陛下謬讚。”
進殿稟報的內監這才道:“啟稟聖上,女錄朱氏覲見。”
皇帝笑道:“朱女錄來得正好,她也是愛樂之人,從前也沒少去梨園聽師樂彈琴。宣她進來。”
那內監又跨出門來,高聲喊起我的姓名和官職。我將綠萼等人留在殿外,雙手持笏,垂頭趨步而進。金磚光亮細緻,牙笏潔白的倒影拖出長長一道柔光,我清亮的聲音迴響在泥金彩繪的棟樑之間:“女錄朱氏參見聖上,聖上萬歲無疆。”說罷跪拜叩首,禮畢謝恩,“微臣避居山野,今蒙徵辟,實慚屍素,有愧厚恩。”於是再拜。
皇帝端坐如山:“卿在御案旁,於朕實有裨益。望卿勉之,不負朕望。”
我朗聲道:“遵聖意——”於是三拜,這才起身。
皇帝笑道:“朱大人不必如此拘束。列座。”兩個小內監無聲無息地搬來一張交椅,一人引我坐下,我這才敢慢慢抬起頭來。
皇帝穿一件棗紅圓領袍子,斜倚在金漆鏤雕龍椅上。面前擺了長長一溜果品酒菜,小簡和另一個小內監分列兩旁佈菜斟酒。七扇整雕雲龍屏風翅列兩翼,皇帝裹在一團金光之中,階前香菸繚繞,瞧不清他的容貌和神情。柱下兩列坐著五個男人,老少皆有。我左手邊坐的正是施哲,與我相對的,乃是一位白胖書生。
皇帝隨意拿起一個黃橙橙的柑橘,丟給小簡剝著,向我笑道:“這幾位大人想來你還不認得,待朕告訴你。”我連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牙笏比在鼻尖。皇帝失笑,“你把笏放下,平常飲宴而已。你看他們,連朝服也沒有穿。”我慢慢放低牙笏,環視一週,果然大家只是穿著尋常華服。我對面的白胖書生,還是一身青色布衣。
皇帝指著他右手邊第一人道:“這位是李司政。”李司政花白頭髮,一張國字臉,眸中黑白分明,眼下兩片青黑,頜下鬍鬚有半尺長,正笑眯眯地打量我,神色慈善可親。
皇帝指著左手第一人道:“這位是中書門下平章事封大人,便是封女史的父親。”封羽一張鵝蛋臉,膚色白皙,甚是儒雅。他父女流放嶺南之時,我將封若水從前送給我的珍寶都還給了她,使他們免於路途風霜之苦。封羽於座上欠身還禮,目中充滿驚喜與感激。
皇帝指著右手第二人道:“這位是檢校御史大夫、司納施大人,你認得的。”鹹平十四年我剛剛認識施哲時,他不過二十三四歲,如今已近而立之年。唇上兩道淡淡的鬍鬚,面頰上還有被小兒抓破的血痕。
皇帝指著左手第二人道:“這位是秘書省秘書郎宇文君山,你不認得他,卻認得他的夫人,便是從前弘陽郡王的侍讀劉女史。”宇文君山二十五六歲年紀,杏眼修眉,鼻若懸膽,雙唇天然含笑,頗具風情。劉離離並非美貌女子,嫁的夫君卻著實俊俏。怨不得小陶喚他“我大昭的美郎君”。
皇帝指著左手第三人道:“這位便是久負盛名的京中才子胡不歸。”胡不歸的名字我早早便聽過。胡諺玢,字不歸,因避皇帝的名諱,故以字行世。他大約三十七八歲年紀,中等個頭,大腹便便,倒像個做官的。
我一一行禮。皇帝指著右手第三人——也就是我——笑道:“這位便是女錄朱氏。你們在十年前就當聽過她的名字,還記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