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動了。我問道:“今夜是除夕,殿下怎麼來了?”
高暘道:“孤說過,你每年出宮,孤都會來接你。孤絕不食言。”
我黯然嘆息,無言可答。馬車走得又快又穩,燈火跳也不跳一下。高暘身著嶄新的白色錦袍,腳下卻是一雙青金色錦靴,想來他為了接我,臨時換上了衣裳,卻來不及換鞋。他看著我的臉,我看著他鞋尖曲折繁密的雲雷紋,心中茫然。
車行許久,他問道:“你冷不冷?”我搖了搖頭。他又道:“你還是先除下斗篷,一會兒下車的時候再披上。”我除下斗篷,細細疊好,放在一邊。
後來我們再也沒有說話。直至車到長公主府門前,他才道:“孤先回府了。”說著拿起我的斗篷,要為我披上。我眼中一熱,搶過斗篷挽在臂間,“多謝殿下。玉機告退。”說罷匆匆下車。
綠萼和小錢早與長公主府的四個僕婦站在門口等我。綠萼展開一襲厚厚的斗篷將我裹住,又塞了一個青瓷手爐在我手中。小錢目送馬車遠去,扶起我道:“大人,這車中是誰?”
我亦駐足遠望,低低道:“是一位舊友。”
剛進偏門,慧珠帶著母親和玉樞迎了上來。三人俱是全身縞素,鬢邊彆著白色絹花。先前我見高暘身著白袍,已隱隱猜到。現下見母親和玉樞的裝束,便知父親已然去世。我心中大慟,潸然淚下。母親奔上前,哭倒在我的懷中。
眾人俱流淚不止,紛紛上前來勸解。慧珠拿出一幅薔薇色錦帕拭淚,右手無名指的紅寶石戒指在火光下一閃,甚是刺眼。她雖然一身素衣,但髮間金針灼灼,珊瑚色的錦履上繡著一捧杏花,明豔無匹。我冷冷地看她一眼,將母親交予玉樞和綠萼扶著,上前道:“玉機甫一回府,本該去向長公主殿下問安。但如今熱孝在身,恐不能去了。請姑姑代為上稟,改日定去磕頭請安。”
慧珠流淚道:“朱大人只管去料理。殿下命奴婢囑咐大人,萬不可太過悲傷,自己的身子是要緊的。殿下已點了十幾個人輪流守靈,請大人務必好生歇息,不可勞累。殿下還有要緊事要和大人說。”
我屈一屈膝道:“勞殿下記掛,玉機感愧。姑姑請回吧,除夕夜宴,姑姑要多飲兩杯才是。”
慧珠深深一拜,起身已換了一副威嚴的神色。她大聲吩咐眾僕婦道:“好生服侍朱大人,仔細守著靈堂,一應拜祭事宜、待客之道都不能簡慢。橫豎辛苦這幾日,殿下必定好生賞你們。若有一絲不妥,教我知道了,有你們的好果子吃!”眾僕婦都躬身應了,慧珠這才帶著小丫頭轉身離去。
回到舊時庭院,但見七八個人正在登高爬低地掛起白色帳幔。母親的淚眼白花花地閃了一下,頓時大哭一聲,仰頭昏了過去。綠萼和玉樞沒有扶住,幸好小錢在後面託了一把。眾人連忙七手八腳地將母親抬進了臥室。
我也顧不得母親,只叫住了一箇中年女子問道:“父親在哪裡?”
那女子道:“朱總管在靈堂東邊的偏房裡放著,只等棺木齊備了,就抬進去。”
我抬腳就往靈堂裡闖,綠萼連忙跟了上來。父親已經穿好了衣裳躺在東偏房的胡床上,幾個女人本來跪坐在錦墊上閒聊,見我忽然披頭散髮地闖了進去,連忙拿帕子掩了臉放聲大號。其中一個站起身來,躬身道:“玉樞姑娘。”
綠萼臉一沉,輕喝道:“無禮!這是宮裡的朱大人!”
眾女連稱該死,跪下叩頭不止。我忙道:“大過年的……都回去吧,不必在這裡了。”眾女面面相覷,忽然哭得更厲害了,眼淚瞬時洇溼了帕子。那將我認成玉樞的女人道:“奴婢們奉長公主之命,為朱總管哭靈。大人若趕我們回去,便是絕了我們。求大人開恩,好歹留著我們。”
我只得道:“那你們去靈堂吧,不必在這裡了。”
那女人遲疑道:“殿下吩咐我們好生哭,其他事不用理會……”
我自小與這些奴僕周旋,早已深厭,於是聞言大怒,冷冷道:“都出去!若殿下說你們的不是,只管叫她來尋我。”眾人聽得我對長公主語出不敬,驟然止了哭聲,站起身默默退了出去。
我走到榻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只見父親身著嶄新的青布棉襖和青布靴子——就像我很小的時候在汴城西市的官賣場中第一次見到他那樣。自那以後的三四年間,我一直在心中稱他為青布靴子。直到六歲那年的寒食節,我恢復了生父的姓氏,才喚他一句“父親”。那些年的任性與固執,都在他的寬和溫厚的笑眼中,化作久違的父女之情。
他也曾帶著我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