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淡一笑,不以為然:“君恩無常,隨興而為。今天肯在茶點這樣的小事上用心,明天便會因為難以察覺的差錯降罪於人。飛上枝頭?臣女不敢想。”
慎嬪笑道:“宮中女子誰人不想飛上枝頭——”
我冷冷道:“人人都想的事情,未必是好事。我不敢想,也不喜歡。”
慎嬪雙頰一紅,甚是尷尬,良久方嘆道:“其實,你能嫁給他,是好事。於我、於弘陽郡王、於你自己,都很好。”
我一哂:“既然娘娘覺得是好事,何苦還要百般試探?”
慎嬪眼睛一紅:“我知道總有一天他會有許多妃嬪女御的……”說罷苦笑,“我已經是被廢黜的人了,還在意這些做什麼?從前我總是和周陸二人相爭,如今看來真是可笑至極。我們都老了,也都輸了。”
我心念一動,靜靜道:“死去的人和遠逸的人,永遠是勝者。”
慎嬪不解:“你說什麼?”
我搖頭,微笑道:“有一件事,臣女一直不明白。陛下一直對周貴妃愛重有加,為何在她失子不久,便連納兩位女御?也不怕貴妃傷心麼?”
慎嬪道:“這其中的緣故別人不知道,我卻知道。他與周氏的次子,剛剛出生便給了周氏的前夫輔國公府為嗣。如今皇太子薨了,他是想將那孩子要回來認祖歸宗。周氏卻不許。他惱了,又礙著當年的許諾,不好和周氏吵。所以賭氣納了張女御,故意冷落周氏。”
我不覺好笑:“做皇帝也要賭氣?”
慎嬪冷笑道:“皇帝也有力所不逮之處。偏偏周氏也倔強得很,聽說這兩天閉關去了,誰也不見。這一對冤家,真真是一場好戲!”
我讚歎不已,一時不語。慎嬪又道:“不過他對你也可說得上有兩分愛重。他本可直接封你為妃,卻先納了紫菡來試探你的心意。”
我低頭望著裙角的青金石墜裾,腳步一動便在裙下漫出一片深青色的蝴蝶花。從前封若水送給我這套墜角,我從不敢用,到如今方能心無滯礙地掛在裙角。我無心去聽慎嬪談論納妃之事,於是煩惡道:“娘娘太多心了。往後的事情,且走且看吧!”
轉眼快到午膳時分,芳馨進殿來請示是否傳膳。我親自往慎嬪的茶盞中添了水,笑道:“娘娘難得來,就留在這裡用膳吧。臣女這就命人將娘娘的飯都端到永和宮來。”
細細一注熱水透著她身上的牡丹花紋,細碎的花蕊變得細長而扭曲,張牙舞爪地蜿蜒到人心的最深處。慎嬪淡淡一笑:“我來永和宮是為了用膳的?”
簪頭蝴蝶的雙翅各鑲嵌一枚殷紅寶石,如灼灼雙目,滿是渴望與逼迫。我雙手奉茶,微笑道:“想來娘娘此來也不是為了知道臣女謝恩的情形吧。”
慎嬪道:“芳馨和惠仙且先出去,我有要緊話和朱大人說。”
惠仙和芳馨連忙躬身告退。慎嬪站起身,逼近一步,正色道:“玉機陪伴弘陽郡王,於今也有四年了吧?”
我幾乎能從她灰黑色的瞳仁裡看到自己平靜的面孔。我不閃不避:“是。”
慎嬪道:“這一年你雖不在他身邊,但那位劉女巡可謂虛設。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要問過你。他對你的依賴與信任,遠勝我這個孃親。”
我嘆道:“殿下縱是信我,也越不過娘娘。”
慎嬪望著門外灰茫茫的雕花地磚,微微合目:“說出來不怕你惱。去年暮春,你查探徐嘉秬的死因時,我曾有一刻懷疑,你這麼做是為了討好陸氏,攀附皇恩。”
我驀地想起去年端午那夜,我在歷星樓畔的桃花林中密聆慎嬪和高曜的談話。慎嬪多疑,高曜卻能摒除雜思,堅定心意。他這樣信我,僅憑這一點,便值得我費心盡力扶持到底。他品性高潔,他和高顯一樣,全然當得起這皇太子之位。
只聽慎嬪接著道:“是曜兒將利害關係細細說與我聽,我方才釋疑。他小小年紀,便能有這番思慮,我這個做孃親的,自愧不如。”說著緩緩拉起我的手,“他是廢后之子,自小孤苦,我又沒主意。若沒有你,他言行失準,還不知要怎樣被父皇冷落。”說到此處,她不能自制,抬手拭去眼角的淚痕,強抑胸中的不平,又道,“他的心願你也知道,你可願意永遠效忠我兒?”
我緩緩道:“我願意。”
慎嬪不可置通道:“你竟不要想一想麼?”
我笑道:“為何要想?”
慎嬪顫聲道:“倘若……有朝一日你成了皇妃,生下自己的皇子,到那時,你的心還能向著我的曜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