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時候,張府偏院裡一間四開的窗戶裡傳來的讀書聲也格外入耳,聲聲的孩童聲兒裡不時夾雜著一兩句先生的聲兒,那聲兒低低的帶了些不可名狀的磁性,像是醉酒之後的微醺,不若男子的醇厚低沉,也不若女子的清亮,有種雌雄難辨的順耳。
蹲在窗戶底下的人每每聽見先生低低的聲兒之後總是下意識的捏起手跟前一撮土,然後無意識來回攆動手指頭。
這人作一身常年走卒的短打扮,兩腿叉開大狗一樣的蹲著,形同這天下最最普通的粗鄙男子一樣的姿勢,然那蹲著的大腿上有粗布都遮不住的肌肉形狀,露出的胳膊也是修長有力,躬著的腰身也是勁瘦結實,這是個好兒郎的樣子。這會這人垂著眼睛,於是那清晰的雙眼皮和深眼眶就顯得尤為清楚,這是個色目人的後代,毫無疑問。雖然他的臉上已經不若尋常色目人那樣,長相也跟周槽人相差不大,可細看他的瞳仁還是比旁人多了些棕色。
就那麼時不時搓搓手指上的土,這人在這窗戶底下蹲了大半天,待屋子裡面讀書聲兒漸歇,他才站起來,起身往偏院後面走。
等他在銅盆裡倒上水,胰子放好,將熱茶倒進杯裡,前院的腳步聲正好就延伸到簷下,他轉身,門裡安靜的走來身量修長的人。
“你回來了。”門外進來的人迅速掃一眼屋裡的人,見他全須全尾的站著,安心下來。看一眼桌上冒著熱氣的茶杯和已經擺放好的東西,抿出了一點笑來“都說了不用給我慣這樣的毛病,這些我自己來就好。”說罷就帶了些不好意思來去洗手。
門裡進來的人著一襲青色長袖衣粉色對襟旋褂,通體無首飾只頭上別了個半月形卷草獅子紋浮雕花銀梳,清靈靈是個婦人樣。這會兒聽著她的聲音了,原來那前院裡先生的聲音就是她的。
她低頭洗手的時候修長的脖頸就露出來了,長長的睫毛也翹起來了,張開的窗戶前她就那麼低頭洗手,飽滿的額頭在別個人看來像是吸走了世間所有的精華。即便她的膚色不白皙,聲音也不清亮,右臉頰上還有一道劃痕,所有的所有都不符合當世美女子的標準,可屋裡另外一個人見過先前的她,腦裡也總是能自動映出先前她的模樣來。雖則近一年來先前她的模樣已經不常出現了,可總在你忘了忘了的時候不經意間先前她的樣子就會冒出來。
先前的她杏眼桃腮,潑天烏髮,肌膚豐腴白嫩,身段修長,受著帝王的寵愛,通體的威儀,通體的漂亮。雖然總也有不如意,可她受著那麼多人的寵愛長大,在天底下貴氣最集中的地方過活過,怎麼能不通身都是嬌貴和漂亮?
聽說過先帝后幾年寵愛的靜妃麼?大抵是聽說過的,先帝死去的靜妃恰好和她先前的樣子像了個十成十。
可是再像,故人終究是故人,像,也只是像而已,不是是。
那樣的她就只是活在別個人的記憶裡,時常能想起,只是不可惜,故人有故人的美,眼前人有眼前的好。
穆清洗手罷,轉身正要端起桌上的茶杯,就看見屋裡另個人側身是個機警的樣子,她心下也是一凜。自打她們住在這裡,除開第一年兩個人都懸著一口氣總也睡不好,近半年來她已經有好些時間沒有看見他這樣了,莫不是那人終於是找來了麼?
舔舔嘴唇吸口氣瞬間武裝好自己,穆清不動聲色往屋外面走,如果來的人過於對付不來,她無論如何都要護著屋裡另個人的。
“先生,先生……”未及穆清有更多想法,從院外的聲音一路飄進了屋,穆清鬆口氣,抬眼卻見身邊人兩肩還是張開的樣子,及至看見跑進來的孩子後也還是維持那動作半天方鬆懈下來。
“野夫。”穆清開口,那人轉眼看穆清一眼,然後無話退進了屋裡。
心下皺眉,穆清知道這次回來的人定然是碰上什麼事兒了,可是是什麼呢?
思索間前院跑來的孩子已經到了眼前,“先生,這是祖父讓我拿過來的書。”來的孩子約莫四五歲,奶氣都沒消闆闆整整的小大人似的說話。
穆清接過書,“謝謝文欽。”
“先生不客氣。”小孩兒說完,闆闆整整一躬身,然後退出去。
目送小孩兒出了院子,穆清轉身,看一眼給茶壺裡換熱水的人,卻是沒等到任何言語,於是也沒有追問,只是接過遞上來的茶水低頭抿了一口,水溫剛好。
默默端著茶杯一氣兒喝光,身邊人伸手又要倒水,穆清沒有再伸杯子過去,只轉身坐在凳上,寬大的袖筒在空中劃了好大一個弧度險些要帶起桌上的水杯,穆清不甚習慣的掖好袖管,擰眉看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