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忘川抬手攏了攏額頭,他的眼睛有一圈琥珀色的邊,比尋常人的眼睛愈加明亮。
項斯從後飛奔至紀忘川跟前,他看出了主上的異常,往日只要主上親自出馬,豈有活口。於是低聲詢問:“主上,可有不妥?”
“帶回去無厭藩籬,我要親自審問。”
無厭藩籬是繡衣司執行私務的牢房,卻生了個不惹塵埃的芳名。大江國內設有七七四十九座無厭藩籬,幾乎每隔兩三座城就有繡衣司的私牢。恰好在益州城內,就設有一處無厭藩籬。這裡永遠只有一條規則,活人進死人出。
紀忘川一步不停,只想趕緊回到滿庭芳。
天幕席捲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雲,如許久沒有曬的棉絮鋪在天空上。
又是一場山雨欲來,紀忘川手執韁繩奮力甩動,棕馬如破開人群的閃電,奔向曲徑幽深的東南巷子。
烏門上兩枚銅環略有些斑駁,門虛掩著,琳琅披著一頭烏黑及腰的長髮長在水井旁汲水。她掄起兩隻袖子,露出一截盈盈皓腕,定睛一看在手肘的位置上有一條細長的傷疤。
聽到大門吱呀碾動,琳琅驚喜地回過頭,笑眯眯地望著紀忘川。一直等待的大約就是那個回眸一笑的瞬間,作為一家之主在外忙碌,回到自己的家後,琳琅含笑盼著他回來。
琳琅拖了一段綿長撓心的尾音,叫了他一聲熟悉的“老爺”。
他心頭融融暖意,卻板起了臉孔。“門怎麼虛掩著,萬一別人進來怎麼辦?”
“老爺,您走了兩日了,琳琅晚上睡得死,怕您回來琳琅聽不到,來不及給您開門,所以就虛掩著門。”琳琅揚頭看他,那種崇拜又竊喜的目光無法閃避,如此自然地傾瀉。“想著既然晚上都不關門了,大白天就更不必關門了,反正琳琅時刻都在天井裡守著。”
紀忘川忍不住苛責,這種不關門的行為又笨拙又危險,但是出發點卻很溫暖。他戳了戳琳琅的額頭。“傻丫頭。下次一定要關門。”
琳琅擔心道:“那老爺要是半夜回來怎麼辦?”
紀忘川想當然說道:“怕什麼,老爺武功高強,會翻牆的。”
“翻牆吶。”琳琅竊竊笑了笑,“那是登徒浪子的做派。”
紀忘川尷尬地笑了聲。“老爺我,也不是什麼正經人。”
正文 第六十章滿庭芳(二)
琳琅漲紅了臉,不自覺退了步,看到老爺踏進門檻時,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他,那似乎是一種本能,不抗拒,甚至迎合著心意。可是漸漸記起,老爺還算計著要給自己找一戶婆家安置,不免又心涼了大半截。
退後了一步,挪開了彼此之間親密的距離。紀忘川看出琳琅的困擾,也自責自己當初說過那些言不由衷的蠢話。
他撫摸著琳琅及腰的長髮,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琳琅一驚一乍地跳遠,嚷道:“老爺別摸,沒的汙了您的手。今兒早上喜鵲叫,都說喜鵲叫有好事發生,我就趕去看一看沾沾喜氣,沒想到果然沾到了,不過,沾到的是喜鵲的屎。那小東西太壞了,弄得我頭髮臭烘烘的,讓老爺見笑了,琳琅太窘迫了。”
紀忘川看琳琅繪聲繪色地形容,笑得前俯後仰,仔細一嗅,長髮上是有那麼股子異味。
水井邊攤開了兩隻木盆,一張杌子,看這架勢,琳琅正準備替自己洗頭。她的腳尖赧然在地上細細旋磨,神色訥訥然望著紀忘川,不敢靠近,又不敢肆意。
紀忘川心口突突的,自打那夜知道琳琅的身世後,自己總是有意避諱,怕彼此之間牽絆太深毀了琳琅後半世。殊不知眼下的相處反而不能自如,他又何嘗願意遠離琳琅半步,在外執行任務時,都有了半分惜命的感慨,家裡有人牽掛著,念想著,再也不能視死如歸,他的命是欠了琳琅的,時辰到了,他就該義無反顧地還她。
可感情若是能隨理智起伏,那也不會讓人肝腸寸斷了。他伸手朝琳琅招了招,說道:“過來吧,這麼披頭散髮不好看相。”
琳琅細究著老爺話裡的意思,這是要替她洗頭嗎?老爺替侍女洗頭這是哪朝哪代都沒有聽說過的好事,老爺真是紆尊降貴的好人吶。這麼一想,琳琅緊促的心情又舒展開來。琳琅有股子聰明審慎勁兒,可碰上紀忘川就像信鴿突然迷了路不認方向了,她也是南北不分,摸不著老爺的思路,只能順著杆兒爬,到哪兒算哪兒。
紀忘川汲了兩大盆井水,擺好了杌子讓琳琅坐穩,往水盆位置一手按下琳琅的頭,溫柔地掬起琳琅的長髮放在水裡慢慢滌,長髮難免有打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