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飛卿專注地看著她,“既然掐著他們的軟肋,你離開時,境遇明明可以好上十倍百倍。”
蔣徽笑著搖頭,娓娓解釋:“不,離開時才是最好的情形。你沒明白,我要的是離開那個所謂的家,再無一絲牽扯。想達到這目的,只能是他們把我趕出來。
“他們總不可能與我分家各過。
“只有事態鬧到沸沸揚揚、無可轉圜的地步,人們才不會再把我當蔣家人。
“他們給我的忤逆不孝的罪名,也是我可以接受的。
“達到目的最重要。
“就像丁楊與譚庭芝的事,在當時我也不能捅出去,那樣的話,丁家也會對我起殺機。
“那樣一來,我離京定會險象環生,只能留在京城,讓程家叔父、嬸嬸庇護。如果始終需要他們護著,我又何必拼命地習文練武,費盡心思地尋找那些小人的把柄。
“恩情不能報答,還要一直做他們的負擔,活著就真多餘了。他們不在乎是一回事,我要不要做窩囊廢是另一回事。”
董飛卿眼中現出欣賞之色,撫了撫她修長的頸子,問起一切是非的癥結:“就那麼厭煩蔣家?從小時候就開始了?”
“嗯。”蔣徽輕輕點頭,“在莊子上的日子……我耿耿於懷的,不是下人欺負我和奶孃,是莊子上所有下人對我的態度。”想到那段日子,她明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
“跟我說說。”董飛卿把她摟到懷裡,柔聲道,“越是不願談及的事,越是不該悶在心裡——會悶出心疾。說出來之後,會輕鬆很多。”
蔣徽猶豫片刻,輕聲道:“那時候,他們看我的眼神,或是嫌棄,或是厭惡,有幾個人,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樣子醜陋的怪物,又怕又嫌惡。
“他們都相信我八字不吉利,以訛傳訛,認定我周圍的人都會因為我走黴運,也清楚,蔣家不再管我的死活——連我和奶孃的月例都不給了。
“他們只要遇到不順心的事,便把罪責推給我,說是沾了我這個喪門星的晦氣。
“我那時還小,在那樣的環境裡過久了,有時候,自己都會厭惡自己——那種滋味,太難受了。
“如果不是奶孃一直守著我,一再告訴我,他們弄錯了,我可能會遂了他們的心願,成為罕見的五歲就想不開、投河自盡的人。
“——他們總在無聲地告訴我:你死了,我們就解脫了,你也解脫了。
“而那種日子,是我當時的祖父、祖母、父親帶給我的。
“他們,不要我了,甚至比那些下人更嫌棄我。”
董飛卿聽了,又是惱火,又是心疼懷裡的她。他拍撫著她的背,除此之外,不知如何寬慰。
蔣徽知道,在這些是非上,這男人為她做了很多,願意讓她依靠。她展臂環住他,把下巴擱在他肩頭,“你剛剛說到心疾,其實早就有了。先生、叔父、嬸嬸何等睿智,一早看出,一直悉心開解、潛移默化,可我年幼、年少時,仍是性情古怪,陰晴不定。
“及笄之後,好了很多。但是很多事情上,路數仍是奇怪:折磨別人的同時,也折磨自己。一直知道這一點,可我改不了。
“董飛卿,你娶了個小怪物。”
末一句,聲音特別低。
“不。”董飛卿在她耳邊低語,“我娶到的,是獨一無二的瑰寶。”
蔣徽無聲地笑了,和他離開距離,看著他。
他笑著啄了啄她的唇,由衷道:“蔣徽,過往一切,沒有任何女孩子能比你做得更好。”
蔣徽現出孩童般單純、開心的笑靨,“今兒也是奇了,你居然說了好幾句中聽的話。”
董飛卿低低地笑起來,“我真不是故意的。”
到了什剎海,劉全把馬車停在人跡少至的僻靜之處,坐在一棵大樹下打瞌睡。夫妻兩個信步走在湖光山色之中,恢復到遊玩期間鮮少交談的狀態:她走在前面,他落後幾步。
他沒有心疾,但有被她嚇出來的心病:今時今日,完全不需再擔心與她失散,仍是怕她平白消失在自己視線之中。
其實他總覺得,她是依賴自己的,且不是一點點:有些時候,他在她身邊,她那小腦瓜就真是擺設,會笨的或是可愛的出奇。
但是,她從不肯承認,或許是並沒意識到,又或許,是他自作多情,想多了。
沒關係,不論她是何態度,他都要護著、守著這個倒黴孩子。不論何時、何事,都會守在她身後,她想找他,只需一個轉身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