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過是初夏的時節; 地上已經積了一層薔薇花瓣,而雨水夾雜著冰雹一打一衝; 胭脂粉的花瓣便混著灰褐色泥土不知道流到了那裡去。
草叢中種了杜鵑花,那種大紅的顏色被青色煙雨和磚紅洋房襯得尤其濃麗。
不知道是誰種的花; 本來不過是應個景; 可是誰知那星星般的火焰,沿著城裡的春|色一直燒到了城外去。而包圍著孤島的矮丘上都轟轟烈烈地開著這種花; 摧枯拉朽、熱烈奔放的紅,彷彿要滌盪這人世一般。
大紅的花、濃藍的海。
青黑色的天空、飛過天際的白鴿。
停靠在碼頭的大船; 還有慌亂無措的人群。
一切的一切都被硬生生地糅成了一副浩瀚廣闊的背景,而畫面的每一處; 都無不澎湃喧囂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當段慕軒被人‘請’上船的時候; 已經是凌晨一點。解除了一身裝備的段慕軒冷眼掃過房間中的每個人,最後目光停在了湯克勤的臉上,毫不客氣地問道:“你們想幹什麼?”
船上的油燈晃得人心不安; 而湯克勤面無表情地打量著猶如困獸的段慕軒; 冷笑了一聲說道:“這是委員長的意思; 也是軍令!”
“軍令?”段慕軒氣笑了,隨即雙眼裡凝聚著風雨欲來的憤怒; “什麼軍令?”
湯克勤抱著肩膀,皮笑肉不笑,不答反問道:“國民黨的軍隊本來是佔盡優勢的; 可是四年打下來每一場都被人牽著鼻子走!至於這內鬼,誰知道披著什麼皮包著什麼心呢!”
段慕軒冷著眼神看著他:“要是男人的話,就把話說清楚了,別在那裡兜圈子!”
“好!委員長懷疑你是個內鬼,所以讓我必須親眼盯著你跟著大部隊一起上船離開上海!萬一你把撤退的路線告訴中|共,又或者最後投共變節,到時候我們還抓不著你!”
湯克勤被段慕軒彷彿吃人的目光驚得頭皮發麻,揮手對其他人說道,“你們幾個給我看好了他,如果段慕軒今天不在船上那就是逃兵!逃兵怎麼處置,你們幾個都清楚怎麼做吧?”
王奎昌還有其他幾個士官連忙低下頭說了宣告白,湯克勤重重地哼了一聲才推門而出。
懸掛在房間頂上的油燈隨著輪船一搖一晃,明晃晃的燈光照在每個人疲憊的臉上,投下一層陰影。段慕軒坐在床上,而一旁幾個士官強撐著陣陣襲來的睏意,守在角落中不住地打哈欠。
船身在河海交口處劇烈的搖晃,這種搖晃讓慕軒只感覺自己的腦袋疼得快要裂開,而在大腦的疼痛之外,喉頭還湧出無法抑制的噁心。王奎昌看見他臉色難看,便端了一杯水給他:“慕軒哥,先喝一口水吧。”
“奎昌,你知道船什麼時候開嗎?”
段慕軒接過水看著牆面上的鐘表問道,而現在已經是凌晨的一點半。
王奎昌小心地看了一下週圍昏昏欲睡的幾個人,仍有兩個人警惕地看著他們這裡。頓了頓,他低聲回答說道:“大概還有四十分鐘就開船。這是離開上海的最後一班船了,除了作為掩護的軍隊其他的所有人都必須上船離開上海。”
段慕軒只聽清楚了四十分鐘幾個字,其他的便再沒聽見了。他面容蒼白,額頭上痛苦地暴起青筋,額角浮現著豆大的汗珠:“……那離開上海後,整個軍隊去哪裡匯合?”
王奎昌搖頭,低聲道:“現在還不清楚,也許是香港又或者是澳門,總之不是共|產黨的地盤就對了。上面的人恐怕是在想等到了一個地方休養生息整頓軍隊再捲土重來吧。”
“……中國,還要打多少年的仗才肯休息?”段慕軒緩緩眨著眼睛,輕聲嘆了一口氣。而下一刻,他的眼前突然一片黑,“奎昌,外面為什麼這麼鬧?”
王奎昌哦了一聲,解釋說道:“共軍馬上就要攻破防線打進上海了,黨內只要是長了腦子的人都清楚留下來被抓住那就只有當俘虜的命,所以現在所有人都在緊巴巴地上船;並且,委員長下令,要把上海儲存的所有金子都運走。”男子的聲音不經意染上一絲不平穩的哭腔,哽咽說道,“還有……慕軒哥,你知道的,手下的兵都管不住了,每個人都在搶物資,這種時候大家都覺得能搶多少搶多少。”
段慕軒撐著頭,好半響,他才勉強恢復了視力。彷彿過了很久般,段慕軒搖頭苦笑著,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挨個數著說道:“民族、民權、民生,連士兵都忘記了最初的信仰。”而等慕軒的視力徹底恢復了之後,他的耳朵就像被人用力堵著,那些聲音彷彿都是天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