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信向蕭敬夫使了個眼色。蕭敬夫半扶半架,將文天祥攙到了後面。餘人含淚四散。
下一刻,騎兵如黃蜂般擁出山嶺,與鞏信遙相對峙。
奉書被杜滸帶著,倉皇從山道上逃離。她不明白,鞏信的幾十人如何能抵擋大批元軍。她頻頻回過頭看,只看見了鞏信的背影,還有元軍陣前一個全身披掛的將軍。離得太遠,她看不清他的長相,只看到他梳著蒙古人的髮式,背上揹著一張好大的弓,簡直比她的人還要高些。而他的整個人雖然並不高大,卻像極了一枝蓄勢待發的利箭,讓人不由自主地感覺到戰慄。一時間,什麼“認賊作父”、“三姓家奴”,那些蔑稱全都被她忘了個乾乾淨淨。她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個人生來就是號令蒙古軍隊的。他身後的千百個蒙古騎手,沒一個及得上他。
但李恆看到鞏信的小隊橫在路當中,卻猶豫了,令他的軍隊停了下來。幾頂盾牌密密地護在了他身前。
也許,鞏都統真的有什麼妙計,可以打退李恆……奉書一面這麼想著,一面讓杜滸拉著,跌跌撞撞地翻過一處山隘,再也看不見身後的情形。
但之後發生的事情,還是有人記錄下來了。鞏信在樹林裡縱起數十個火堆,自己端坐一塊巨石之上,周圍數十兵卒刀槍並舉,侍立左右,全無懼色。眾寡之勢太過懸殊,竟讓老成的李恆起了不小的疑心,以為這是一樁空城計,以為鞏信身後埋伏著大批精兵。他讓人試探著放箭。有幾個宋兵倒了下去,有的晃了晃,仍是站在路當中。幾陣箭雨過後,鞏信身上密密麻麻地插著十幾枝箭,卻依然屹立不倒。
蒙古人素來迷信鬼神,此時已有不少人害怕起來,將長弓丟在地上。李恒大聲呵斥,鞭梢一指,令軍隊向前衝鋒。等到第一批騎兵衝過來時,鞏信突然動了。他大吼一聲,跳起身來,砍翻了面前的一匹馬。
肉搏只持續了很短的時刻。宋兵人人中箭,人人帶傷,人人苦戰,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鞏信倚石而戰,在手刃了數十敵人之後,終於力盡。李恆檢視他的遺骸,“創遍體,死未僕”。
第10章 鐵騎俄四合,鳥落無虛弦
在元軍被鞏信稽滯的同時,文天祥所率殘兵已經翻山越嶺,逃至一個叫空坑的村子。此時夜幕深沉,督府軍大都潰散,首尾不得相顧。慌亂中,奉書似乎看見談笙將母親、庶母和兩個姐姐護入一處民房裡,他手中的寶劍反射著慘白的月光。她拼命喚了幾聲,便被杜滸拉到了另一條路上。
杜滸拉著她,抱著三姐,已經精疲力竭,隨意闖入一戶破敗的空房子,剛把三姐放下地,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奉書幾乎以為他死了,但隨後他鼻孔裡便響起了鼾聲。
奉書和三姐摟抱在一起,互相安慰道:“明天就好了。韃子找不到我們,明天就安全了,杜架閣會給我們找到吃的。”
說著說著,兩個人卻都不約而同地住了口,嗚嗚地哭了起來。
月光透過房頂,在坑坑窪窪的地上跳起了舞。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迷迷糊糊地捱了半夜。突然,杜滸一躍而起,叫道:“有情況!”略略一思索,伸手從地上抄起兩把灶灰,往兩個女孩的臉上胡亂抹了一把,自己則握緊了腰間的刀,閃在了門邊的陰影裡,和黑暗融為了一體。
遠處傳來一陣陣喧囂,似乎是風聲,卻又不像。
過了不久,連奉書也聽得清楚了。她聽到腳步聲紛紛雜雜,得得的馬蹄聲將四周圍了起來,她甚至能聞到戰馬身上的騷味。無數人口中吶喊著,她依稀能從中分辨出幾句漢話。
“抓文天祥,別讓他跑了!”
“抵抗的,格殺勿論!”
她撲到門縫前面看。一時間,她以為外面飛滿了螢火蟲。隨後才明白,那是無數燃燒的火把,將騎兵們佩戴的馬刀映得血紅。遠處的幾個民房已經燒了起來。那些房屋只有茅草作頂,此時已被吞噬在熊熊烈焰之中。
大軍分成數隊,像螞蟻一般侵入四面八方。村中的狗齊齊吠了起來,還有幾隻雞被趕著亂走。一個村漢不及躲避,讓一匹馬撞倒在地上,又讓另一匹馬踩穿了肚子。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從他的身體裡擠了出來。
奉書嚇得呆了,直到三姐在她背後狠狠一扯,這才如夢方醒,連滾帶爬地蜷縮回屋子角落,心臟彷彿都不是自己的,砰砰跳得飛快。韃子兵馬上就要來了。
突然咣的一響,眼前一亮,門板被整個劈開。兩三雙蒙古皮靴踩了進來。
他們竟然沒發現杜滸,只看到了簌簌發抖的兩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