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衫翻卷如青翠脈葉,靜靜站在那裡,側身專注地看著身旁的女子,眼神沉定,並非戀人間的繾綣情濃。他似乎轉過頭來看了看燈籠,史畫頤看見他眉目若霜雪,像長河上隨風遠去的一葉浮冰,然而他微微笑起來的時候,卻有漫天星河融化在唇角。
——史畫頤忽然覺得,就是傳聞中週二公子“玉石一樣的人”,也不過是如此。
她留神那兩人講話。這時離得近了,聲音不像方才模糊斷續,那少年一開口,聲音脆響如泠泠玉石:“沾衣,我預備著在你二八年華時,把《絳雪》寫成了送給你。”
咦?《絳雪》原來不是已有的書,而是這個少年將要用的書名。史畫頤又聽他們談論了幾句,無非是講書裡的詞句,什麼“上謁金橋,下拜四觀”之類的,無趣得緊,倒像是道觀里居士唸的經文。
她聽得興致缺缺,隨意地抬手一指:“我要這盞燈謎。”因為她太矮小,夠不到上門的橫木,提燈的老者將燈籠摘下來遞給她,比劃了個讚許的手勢,然後微笑不語。
這盞燈是用普通的白綾紙緞隨意地紮成,四周疏朗地畫滿了人物,有青衫卓立的少年,黃衣仰天的劍客,朱顏巧笑的少女,甚至還有水袖丹衣的花旦。繪者於畫技一道藝業驚人,雖然侷促在小小的一方紙面上,無不面目清晰傳神,宛然如真人立於身前。燈籠的上首題著一圈簪花小字,密密麻麻約有百來字,就是燈謎了。
看到這盞燈被摘下,熙攘的人潮紛然靜默了一瞬,就連那一對少年男女都停止了交談,興趣盎然地看過來。
莫非這燈籠有什麼古怪嗎?史畫頤心頭惴惴,生怕自己猜不出來,然而在眾目睽睽下,她只能硬著頭皮接過燈籠,仔細端詳燈上的字。這些字擠在一起,卻不失端方雅正,居然教她讀書的太學博士寫得還要好,那些字寫的是——
“有諸不平,託於前靈。時二三子,非吾可說。”
“少負氣焉,霍如烈陽。草木晏歲,病酒何為。”
“心魔萼想,何辭一死。慨然薤露,證與情深。”
“抱恨而苟,夜思故年。誠如錦灰,常恐他朝。”
“反思悲矣,蓮華涅磐。不知前度,可以先薨。”
這明明是一組詩,算什麼燈謎了?史畫頤面色漲紅地看著謎面,絞盡腦汁地思索,久久不曾答話。那老者見她猜不出來,絲毫不以為意,顯然是今晚早已看多了類似的情形,只是慈藹地笑看過來,好像在無聲地催促著把燈籠收回。
她陡然被激發了傲氣,哼了一聲,手指將提柄攥得更緊。然而,愈急愈亂,她一門心思地想,腦中卻忽然空白一片,忍不住焦急地直跺腳。忽然,有隻手從側旁伸過來,按住燈籠的一角。
燈火綽約下,那隻手頎長如玉,是文士揮毫灑翰墨的手。史畫頤心頭一跳,抬眼看去,先前那個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站到她身旁,手指拈起燈籠的紙面,細細思索。
“這是將佛門一道的七種業難,對應起來分別是: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隨著他清冷倨傲的聲音在夜風中響起,娓娓道來,執燈謎的老者在一旁聽著,慘然變色,合手就要下拜:“公子能猜到這一層,真是博聞強記、當世人傑了。”
那少年託手將他扶住,雖然清傲卻不失禮數,半鞠回了一禮:“湊巧知道這個掌故而已,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沾衣”,他回身輕喚身後的少女,神情溫和,“你們那裡不常見到這樣的燈謎吧?不如你帶一個走,也不枉進京城一趟。”
藍衣少女鬢角簪的花飾盈盈欲墜,她抱著手臂,微有不滿:“小曇,我難得來京城一次,你就讓我帶這個破燈籠回去?”她抓過燈籠的手柄,眼神閃閃的,很是覺得新奇,卻把驚歎的神色壓抑在倔強驕傲的外表下,“不就是個燈籠嗎?有什麼好稀罕的!”
雖然話是如此說,她卻緊緊地抱緊了燈籠,冷硬的眉目間也露出一絲笑意。
史畫頤聽到她盛氣凌人地講話,而且又心口不一,頓時對她起了極大的惡感。不過,她稱呼哪個少年為“小曇”,莫非他名字裡有個曇字嗎?她立刻在頭腦裡思索父親平日講過的那些簪纓門第的掌故軼聞,卻沒想起來有哪位公子以“曇”為名的。
她正在出神,忽然聽見那少年笑著問她:“小姑娘,你家人呢?”
史畫頤凜然清醒過來,頓時大驚,她把靜姨擱在那裡不知過了多久,也早已不記得來時的路,環顧四周,全是一片陌生的人影幢幢,她嘴巴一撇,哇地就要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