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石桂回回去,都能跟喜子說上一二句話,雖還沒開口叫她姐姐,也已經不躲著她了,石桂忍耐了又忍耐,一個字都不敢提起來,沒成想反是明月替她把事兒辦了。
喜子坐在廳堂裡等著吃,明月鑽到廚房裡來,看著石桂洗菜,往鴨湯餛飩裡頭下了一把小青菜,才從田頭上摘下來的,新鮮水靈得很,蔥白的手指甩乾淨水,才要掀鍋蓋,明月就搶先一步,兩隻手指頭夾住沙鍋蓋兒提起來,石桂驚呼一聲:“燙手。”
明月已經穩穩擱住了:“這哪兒燙。”
廚房裡能站三四個人,往日裡菱角石桂劉婆子三個忙乎還有餘地,他一進來,倒像把整個廚房塞滿了似的,石桂同他說話還得仰著頭,要拿什麼還得先越過他去。
一回二回乾脆指使了明月替她拿,明月守著她切菜做菜,看她放下刀了,這才道:“那事兒我問過喜子了。”
石桂一抬頭,立時知道他說是什麼,嘴巴都抿起來,明月想說又怕她傷心,都已經開了口,又不能說話,知道石桂不是那等受不住的女子,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喜子能記著的不多了,只知道說是你娘自家跑了。”
“胡說!”秋娘連她都放不下,何況是喜子呢,她氣得滿面通紅:“我還是田上抱來的,她都心心念念要替我贖身,更別說是親生的。”
明月張了手,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好,石桂氣急之後略一想便明白前情後因,這話必是俞婆子說的,她作主把秋娘賣了,後來又沒能護住喜子,自家更不知落了個什麼下場。
石桂胸膛起伏好一會兒才平復下來,炸得腦仁疼,哆嗦著手都舉不起鍋鏟來,明月拿了小杌子擺在地上,讓她坐上頭,自個兒架起鍋來炒菜。
石桂坐在杌子上發抖打顫,明月才鏟了兩下,菜還沒出鍋,就聽見身後一聲輕響,她抖的人都快坐不住了,差點兒從杌子上滑下來。
不知道的時候,心裡總想著說不定就是失散了,因著失散了,喜子這才被賣,也不顧裡頭那些個陰差陽錯,總是往好處去想,這會兒一聽還有什麼好說,必是被先發賣了。
想到秋娘的遭遇,就從心底裡升起寒意來,明月一看嚇著了她,趕緊扶她坐正,握著手只覺得指尖沒半點熱氣,知道這是一時受不住,搓了她的手,替她呼上兩口熱氣,石桂張著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想問問明月似這樣的,在外頭會如何,心裡再知道不過,人就是飄萍,遭了災後這些事也無人問,只推是災地兒賣出來的,哪個還會關切呢?
明月蹲著身還比她高些,一隻手摟了她的肩拍打著,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勸她吉人自有天相,光是想都說不出口,乾脆背起經來,初學道時人人都要會背的,他如今旁的俱不記得,只有這個還能通篇背下來。
就是石桂識字的那一篇《太上感應篇》,明月送了給她,她借了由頭先認半邊,再一個個會讀會寫的,那會兒不得識字,手上只有一篇太上感應,把這東西顛過來倒過去的看,倒著背都會。
天下第一善書,自是勸人向善的,裡頭有善自有惡,石桂聽見“破人之家,離人骨肉。”這兩句,手指頭緊緊勾住明月的前襟,好半日才能吐出一口氣來,心裡再不肯信秋娘做了這許多好事,竟沒有善報。
明月當她是衝撞了什麼,石桂自己知道這是神經緊張,因為受了刺激,一時承受不住,她自己調吸,緩緩吐出氣來,再慢慢吸進去。
石桂不緊繃了,明月卻受不住,一口口熱氣兒都吹在他頸項間,又癢又麻,酥得人又軟又硬,好容易她不抖了,他卻忍不住要抖,趕緊退開兩步,不等著石桂回過神來,先遮掩著,嘴裡胡亂扯上兩句:“這菜糊了。”
糊的都粘在鍋底上了,黑乎乎的全焦了,一口都不能吃,石桂哪裡還顧得這些,搓著胳膊只想捂著頭,告訴自己秋娘必然無事,人行三百善為地仙,救她一命就是七級浮圖了,還有什麼苦難解不脫的。
心裡苦笑,恨不得真似劉婆子說的,積善之家自有菩薩保佑,坐了好一會兒還扶著站起來,對明月道:“多謝你,告訴我實話。”
明月還端著鍋,裡頭的菜肉焦黑焦黑的,他看見石桂自家站直了,笑一聲:“我知道你沒那麼脆。”說著點一點外頭,喜子站著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你還有弟弟在呢。”
石桂抬頭望出去,正對上喜子的眼兒,原來並不想哭的,這會兒也撐不住,沖喜子招招手,喉嚨口堵著,半點聲氣都發不出來,喜子聽了個正著,看石桂哭了,把頭一低,兩顆眼淚砸在磚地上,輕輕叫她一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