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成指點著棚中零星堆積的幾處瓷器,跟爺爺解說這是什麼,那是什麼,爺爺很高興的樣子,不斷地嗯嗯啊啊應和。
停了一會,他輕聲道:“爺爺,嚴主簿、霍掌櫃和我準備重燒冰紋瓷了。”
丘爺爺目光一亮,用力地咬著舌頭說:“真、真……的?”
“真的,千真萬確。成兒永遠記得您的話,咱們丘家在冰紋瓷上丟的名,就得在冰紋瓷上尋回來。爺爺,你養好身子,看我讓丘家揚眉吐氣的一天。”有爺爺看著他,丘成覺得自己幹勁十足。
丘爺爺半邊身子極力地傾斜,一隻手抖動著艱難抬起,丘成忙握住,看他目光直直盯著自己,便把那枯枝般的手按在自己臉上。
丘爺爺慈愛地撫摸著他的面頰,一大顆渾濁的淚水滲出眼角,幾不可聞地說:“受苦了,成丫頭。”
這三個字,像穿越了隔世經年,從遙遠的童鄉而來,一下擊中心底最柔軟隱秘之處,淚水奪眶而出。“不苦,爺爺,真的,不苦……”只要有爺爺相伴,再苦都是甜。
丘爺爺扯動著嘴角,發出模糊的音節,“夏……”
丘成誤會了爺爺的意思,“今天有我陪您,小夏沒來。”
丘爺爺著急起來,越急越說不出,臉上的肌肉都顫抖著,用盡全力卻只能一字一字地蹦出來,“夏……好……你……他……”
丘成覺得自己聽明白了,附和著說:“是,小夏很好,我知道。”
丘爺爺十分開心,目光清明起來,慈愛地望著丘成,望了很久很久,含著無限眷戀與不捨。很久之後,異常清晰而順暢地開口:“成丫頭,好好的。”然後大大鬆了口氣,彷彿完成了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使命,最後的使命。
他不再說話了,帶著滿足的笑容靠著丘成,目不轉睛地望著窯膛,好像要把自己的靈魂融入那裡的每一磚每一炭、每一個碎片中去。
丘成徐徐講述冰紋瓷的製作細節,他不是要爺爺指點,只是想讓他高興。講著講著想起來,“爺爺,我們已經小成,我去拿給您看好不好?”
丘爺爺含笑看著他。
丘成站起,小心地讓爺爺靠在案邊,飛快跑去庫房,找到冰紋瓷,邊往回跑邊欣慰地盤算,曾見過那種帶輪子的椅子,明天就去買一個,以後可以常常推著爺爺到窯廠,爺爺心情好了,病就好得快;還有爺爺嚼東西不利索了,他得跟小夏學學蝦茸粥啊瘦肉粥啊的做法,容易咽又補身子;還有……
他跑進木棚,興高采烈地把瓷瓶捧到爺爺眼前,“爺——”
丘爺爺仍然帶著那恆久不變的笑容,但,已經闔上雙目。
“啪”地一聲,瓷瓶摔得粉碎。
丘爺爺去了,帶著冤案未了的遺憾,帶著家敗未興的遺憾,帶著未能親眼看到丘成成家立業的遺憾,帶著許許多多遺憾和牽掛,靜悄悄地去了。
下葬那日,丘成拒絕旁人的幫手,獨自一人一鍬一鍬地蓋土,然後跪下磕頭,額頭深深抵著泥土,長久不起,彷彿化作墓碑。
期間寄虹被姚晟派人急急叫走,說是海商結夥上門討債。嚴冰讓小夏和伍薇等人送丘成回家,而他自己獨立墓前,任風吹過潮溼的臉。
丘成把自己鎖在屋裡,誰勸都不回聲。兩天之後,外頭沒有聲音了,他開啟門,意外地發現小夏仍守在門邊。
小夏看著眼前一身縞素、形容憔悴的丘成,心裡十分難受,剛想說句安慰的話,丘成緊繃著臉與他擦肩而過。
小夏像被主人丟棄的小狗似的,顧不得自傷,慌忙跟了上去,一路不時偷眼瞧著他的神色。
丘成緊抿著唇,面無表情,看不出特別悲痛的樣子。這恰恰是讓小夏最為擔心的,哪怕痛哭流涕,或者萎靡不振都好啊。
但他偏偏發瘋地幹活。來來回回地扛炭筐,搬瓷坯,拆窯門,一個人幹了好幾個人的活,工人見他一副要把自己累死的模樣,都不敢勸阻。
小夏也不勸,只是寸步不離,他幹什麼,他也跟著幹什麼。
丘成穿上厚衣厚鞋,以布遮面,在手上纏幾道布條,矮身進入窯膛,把匣缽一件一件遞給外頭接應的小夏。不知疲倦地搬了一個時辰,絲毫沒有要休息的意思,工人穿戴好厚衣,準備進去換班,他卻不肯出來。
又過去一個時辰,裡頭的熱氣連窯門邊的小夏都受不住了,頭昏腦漲眼冒金星的,一邊咬牙硬撐一邊喊丘成出來休息一下。
丘成全沒聽見似的,悶頭苦幹。小夏目光追著他,看出他的手在發抖。這樣不行,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