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雲琅反而笑了起來:“今日聖人千秋萬歲,士女同遊都可不禁,我帶我妻子上街,還要你來置喙?”
他這話說得文縐縐的,倒把這市井粗人給唬住了:尋常人是不會這樣說話的。有人偷偷肘了這人一下,提醒他去看那少年的衣帶。
好傢伙,那可是金銙玉帶,九環紫底……
那人自顧瞠目結舌,段雲琅頗感無聊地撇了撇嘴,摟著殷染離開了。
此後一路,一直徒步走到升道坊,他沒有再放開手。
***
殷染是第一次來升道坊。
裡坊那橫橫豎豎的巷道圍牆都還錯落保留,房屋卻稀少無人。地勢不太平整,再如何留神,也常要踏進三四尺深的積雪堆裡。段雲琅放開了她,再度走到了前頭去,每一步他自己踩實了,才示意她跟上來。
升道坊住的都是長安城裡最底層的貧民,有的連房子也不起,就搭幾座布帳,此刻都從帳子底下出來了,一雙雙眼睛盯著這兩個衣衫整潔的天外之人,目光亮得可怕。
這種目光,殷染卻是熟悉的。
當一個人餓到了極限,肚腹攪在一處,胃腸翻滾撕扯,掙扎的亮光從眼睛裡透出來,就像一頭狼——
她也曾經如此餓過的。
風颳過,有紙屑在空中飛舞,不仔細看,還以為仍是雪花。那是燒殘的冥錢。殷染腳下偶爾踩到某些硬物,低頭一看才發覺是地裡歪倒的木頭牌位。殷染移開腳,便瞧見一個被黃土掩埋大半的“綠”字。
在升道坊與人同居的,還有鬼。
段雲琅終於停下了。
他的肩上,已砌了厚厚一層雪。殷染走過來,伸手給他拍了拍,他的身子縮了一下,終究也沒有躲開。他只拿下巴指了指不遠處,殷染望去,一片荒郊墳場。
她平靜的眼神裡裂開了一道罅隙,面色也剎那間蒼白如雪。反而是這個時候,段雲琅反手握住了她的,牽著她往前走。
他的手掌很大,五指根根修長,幾乎能將她的手整個包住,指腹有繭,粗糲而溫柔。這已是一隻成年男人的手了,也並非十分溫暖,但兩人執手而行,到底能夠驅寒。
段雲琅好像對這一帶已很熟悉,他帶著她繞過七八座荒墳,然後,找到了那一座。
“恩人殷氏諱花楹之墓。鍾北里立。”
殷染呆呆地看著這封土之前的一塊長不足半丈的小小石碑。年深日久,石碑上爬滿了苔蘚,石質雖堅,上頭的字跡卻早已漫漶難辨。飛雪真如紙屑,紛紛揚揚在這天地之間,像在挽留什麼,又像在驅趕什麼。殷染覺得自己好像遽然被拋進了絕望的深水之底,看不見光,看不見太陽,看不見未來。十多年前的飢餓感如夢魘般襲來,攫緊了她的臟腑,她突然雙膝一軟,便朝那墓碑癱跪下去。
“原來……真的……”她的聲音很低,卻像是掙扎的嘶喊,“阿家……阿家!”
段雲琅慢慢走上一步,伸長手臂攬住她的頭,讓她稍稍倚靠在自己的腿上。她又沉默了很久,才終於將一些什麼東西壓抑迴心底,開口道:“多謝你,五郎。”
“謝我?”
“我不知道我阿家葬在此處。”她低垂了頭,伸手去摳那木牌底下冒出來的一點枯黃的草尖,聲音被風雪纏攪得模糊而遙遠,“不,其實我都不知道……她真的死了。”
段雲琅眼神微動,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安靜地凝視著她。
“你不是總怨怪我,不肯告與你當初的真相?其實真相那麼容易,你隨手一查便曉得了。”殷染閉眼,“我只是不願意講。高仲甫把我阿家從家中拖走,隔了沒幾日,我家就辦起了喪事。我……我原來是這麼無能為力的啊。”
她的身子忽而發起顫來,似是冷得極了,頭抵在那木牌上,雙手抱住了自己,長髮之下尖尖的下巴,唇邊一個淒涼的笑,“五郎,我不願意講那些無能為力的事情。你也一樣,對不對?”
段雲琅沒有說話,只隨著她也跪了下來,跪得筆直而禮貌,而後,他向那封土叩了三個頭。
她抬起了頭,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這是感謝殷夫人當初不肯招供,讓我的罪狀少了一條。”
再三叩。
“這是感謝殷夫人對阿染的生養之恩。”
再三叩。
“這是為人子婿,向岳母奉——”
“好了好了!”殷染再聽不下去,臉上還白著,耳根都已紅了,伸手便來拉他。段雲琅乖乖閉了嘴,手上一用力,反而將她一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