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是這樣,便幼年母親尚在時,也管不住她往外頭瘋跑;後來她跑出了事,出了大事,母親沒了,家中人更加管不住她。她的性情絕不算好,從不通情達理,時而尖酸刻薄,甚或冷面冷心,嫡長兄殷衡便說她的心是鉤子樣,任誰想接近她都討不了好,就該撂一輩子,以免刮擦了皮肉。
她當時怎麼答的?啊,她說:阿兄倒是細皮嫩肉。
殷衡氣得袍袖一甩,當真從那之後便再也沒有與她說過一句話。
遠遠地又似聞見了桂花香,激得她聳了聳鼻子,便轉身欲回走。卻聽見密林深處,隱隱有人語爭吵:
“這回是聖人交代了……”
“不去。”
“許賢妃也去,高公公也在,殿下,就當老奴求您個恩典……”
“不去。”
“唉……殿下,您在此處逡巡,恕老奴直言,德妃娘子她——”
“誰準你直言了?!”
“啪”地一聲冰冷的響,一本書被徑自甩到了內樞密使劉嗣貞的臉上,砰然落地。茜紗窗扇大開,那書便是從這間林中小舍內扔出,堅硬的書脊將劉嗣貞的額頭都砸出了老大一個包。他也顧不得去摸臉,只佝著身子將那書冊從草叢間撿起,拍了拍,又往窗中遞去,哀聲道:“殿下啊,打殺了老奴都不打緊,這可是德妃的書……”
“滾!”
一個字,冷得像從冰河裡撈出來的刀劍,凜冽地一震,便歸於死一般的沉默。劉嗣貞低壓了兩條長長的眉,皺紋滿布的臉上神情悲涼,終於,彷彿是放棄一般嘆了口氣。
“殿下莫太晚了,老奴交夜便來接您。”
老宦官傴僂的身影一步一步地離去。夜色無邊無際,宛如黑暗的地衣,侵入四維八角,侵入五服萬方,重重疊疊的樹影猶如重重疊疊的鬼影,遠處御宴將開的熱鬧聲響全都成了鬼魅的夢境。
窗下的少年有一雙慵懶而無情的眼睛,在劉嗣貞走後,所有盛怒之氣竟忽然就消弭乾淨了。
“出來吧。”
他悠悠然,彷彿誘哄一般低聲道。
原來那明月,已出了東山。
☆、第3章 明月夜(二)
殷染一步步從樹後走出,邁著橫平豎直的步子,低著頭,黑夜將她的臉襯得蒼白如鬼。
便聞一聲漫不經心的嗤笑,一盞燈火猝然在她眼底一耀,驚得她後退半步倉促抬頭,便瞧見一張陷在燈火暗處的臉容。
他不知是何時從房中走了出來,一手擎著金蓮花燭,照映輪廓利落的喉結與下頜,再往上則光線漸暗,雙眼中的光芒清澈得折射出豔色,卻是笑著的。
是個少年,看去比她還小几歲。
“你是鬼嗎?”他笑道,“大明宮冤屈太多,不知你是哪宮的鬼魂,劃在哪位鬼娘子的名下?”
殷染沒有說話,手指痙攣地攥緊了衣角,臉色當真白得好似見了鬼。原本還只是驚訝,待聽見了他的聲音,表情便成了驚恐。
這樣不合時宜的驚恐倒叫少年笑得更溫柔:“怎的,嚇傻了?”
殷染眨了眨酸澀的眼,突然,掉頭就跑。
少年終於怔住:大明宮上上下下的女人多以萬數,再不濟事,也不至於連這點禮數也不知吧?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行頭,這紫袍玉帶,很難認麼?
殷染怎可能不認得?
太子、諸王、三品以上,服紫飾玉。這是活人皆有的常識,她怎可能不認得?
秋夜的風寒徹骨髓,少年笑容似刻在腦中揮之不去。他的聲音在風夜的迴響裡模糊成了一團霧,與久遠時光裡的一個個聲音重疊了,疊成了血色的夢魘。
“你是鬼嗎?”
是啊,我可不正是個無處著家的孤魂野鬼……
她悶頭往北跑,戚冰送她的錦履卻太不合腳,跑得她跌跌撞撞。索性將鞋脫了,一手提鞋、一手提裙角,從含冰殿的後門徑自衝了進去。
紅煙已經乖乖候在她的房間裡了。
殷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背靠房門喘著氣,一雙眼睛茫然地睜大了,盯著房中央的燭火。又是金蓮燭,能不能換個花樣?!
紅煙看出不對勁,放下針線試探地問了句:“娘子?”
殷染轉過頭,呆呆地看著紅煙,慢慢地道:“我看見他了,紅煙姐姐reads;強娶豪奪,腹黑總裁慢慢來。”
“誰呀?”紅煙不解。
殷染喉頭乾澀:“就是,他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