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炎開始拒絕喝藥,甚至不許太醫診脈。他的身體看似又恢復如常,卻只有王允昭知道,這個人夜間在寢宮裡,如何地輾轉反側,孤獨地忍著頑疾的苦痛。
他一直沒有再立儲君,群臣也不敢提。倒是慕容宣和慕容羽跟在他身邊,又過了兩年,兩個人都長成了大小夥子。
舊事化塵,溫砌、左蒼狼、袁戲、冷非顏、楊漣亭,這些人一個一個,慢慢湮滅在歲月的塵埃裡。他看上去,已經傷愈,全然忘記。
這年初夏,慕容炎精神異常好,在承天閣祭祖之後,一行人去往南山打獵。慕容炎在前,王允昭隨侍,周信、慕容宣、慕容羽等人跟隨其後。薜東亭帶了禁衛護駕。
浩浩蕩蕩的隊伍上了南山,慕容炎縱馬於前,拉弓之時,只覺胸腹一陣悶痛。他翻身下馬,王允昭忙上前扶住他:“陛下?可是舊疾又犯了?”
他忙不迭地催促宮人送藥,慕容炎抬起頭,突見眼前一片野薔薇開得如火如荼,其下萱草葳蕤,延綿接天。他愣在當場,身後周信上來,說:“多少年了,這裡還沒有變。陛下可曾記得,當初曾在這裡拾過一個小孩……”
他終於想起,多少年前的南山,有滿地萱草,野薔薇開成漫漫花海。
延綿花牆之外,他以繩索套取野馬。野馬長嘶,驚動狼群,他抬頭,向她望去。
晴空湛藍,山色如黛,萬里繁花碧草之中,他笑說:“你現於山之東隅,又與蒼穹野狼為伴,就姓左,名蒼狼。” 回憶是切金斷玉的刀,就那麼鋒利地劃過心肺。他指著那片野薔薇與萱草,喉間隱約有聲,用盡全部力氣,終說不出一個字。王允昭順著他的指尖看過去,忙大聲喊:“來人,將那片野薔薇全部鏟盡,一片葉子也不許留!”
禁衛高聲應是,紛紛上前。慕容炎手捂胸口,只能搖頭。然而那花那葉,卻在他眼前被連根拔起。
他眼中失去了焦距,一瞬之間什麼都看不清。隱約之中,又回到當年盛夏午後,他位於晉陽城的府邸。驕陽如熾,繁茂的野薔薇攀滿古雅的院牆,粉與紅交錯的花朵綻放在碧葉之間,風動塵香,花牆搖曳,層層如浪。
年輕的二殿下一身羽白,撩開垂藤,只見花葉蕭蕭滿地。
那一年的她,眠在花叢裡。
他一口血噴出來,星星點點,染紅了錯過的風景。她的笑在薔薇萱草之間,雲淡風輕。
是夜,燕王慕容炎殯天。王允昭捧出他生前所立的聖旨,慕容宣擱置一旁,大司農達奚琴取出另一封聖旨,當庭宣讀,稱陛下有旨,傳位於安陽王慕容宣。
王允昭欲言又止,慕容宣接過他手中的聖旨,隨手投入火中。達奚琴問:“殿下不想知道,裡面真正的儲君是誰嗎?”
慕容宣搖搖頭,說:“傳孤御旨,封太妃芝彤為太后。父王嬪妃不多,晴良人入陵陪葬。至於孤的兩位皇兄,一位皇弟,意圖謀反,死在亂軍之中了。”
薜東亭和周信都心下了然,同時領命。慕容宣突然說:“他們好歹是孤手足,你們還真準備去殺啊?”
兩個人互相看一眼,又有不解。慕容宣說:“找幾個死囚,留下腦袋就行了。他們……送到小泉山,交給我師父。請他幫我好好照顧。”
周信遲疑,問:“殿下不擔心他們捲土重來嗎?”
慕容宣說:“我若擔心天塌地陷,難道就要毀天滅地嗎?去吧。”周信和薜東亭互相看看,不知他所言真假,沒敢動。慕容宣拍拍他們的肩,說:“其實我真的很想作個昏君,一輩子吃喝玩樂,哪管人間災病?只不過……”
他從火中取出那燒得七零八落的御旨,低聲道:“只不過她走之後,總覺得山河皆故人。不忍日月凋敝。”話落,他突然轉頭問周信:“阿左真的死了?”
周信愕然,問:“屍身就在地陵,殿下怎有此問?”
慕容宣說:“她不會入陵陪伴父王的。周信,據說你從小就認識她,她其實從來沒有愛過我父王吧?”
周信沉默,許久說:“情之一字,不曾身陷其中,便不能感同身受。殿下又怎麼會明白呢?”
慕容宣遙望遠處的星空,說:“也許吧。”
與此同時,薜東亭和周信帶兵至衛王府邸,當場“殺死”衛王慕容羽。隨即又將已貶為庶民的兄長慕容澤、慕容兌“賜死”。
天色將明未明之時,皇城喪鐘九響,鐘聲洪亮,遍傳晉陽城。
野客驚坐起,乃知山陵崩。
作者有話要說:
網路版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