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但我還是握緊了拳頭,象在擁抱她,象在保護她。
我不再想下一刻將會如何,不再想自己該往哪裡去,這一瞬間,似乎已是永恆,而這永恆,似乎也永遠都是瞬間……
當我從這個塵間的大夢中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的內心依舊翻滾著,搖曳著。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個噩夢,因為到了最後一刻,我的心境卻變得異常的平和,甚至還有一絲喜悅。那滴血仍在我的手中,就彷彿妻子仍然陪伴在我的身邊一樣。能與她共攜白首,於願足矣,這一生中,我還有什麼可遺憾的麼?
慢慢從地上站起身來,我突然發現不遠處靜默地站著一個人。那人身穿青布短衣,頭戴竹笠,雖然看不清相貌,我卻可以立刻叫出他的名字來:“秋廉,你是專來尋我的麼?”
孤人秋廉伸手摘下斗笠,然後朝我深深一鞠:“大將軍欲往哪裡去?瞿侯已經不在了,待我護送大將軍上路吧。”
“瞿侯……膺颺……”我微微苦笑,“死了麼?”秋廉點頭:“在夾谷口以一當萬,戰至日暮,殺兵上千,斬將百員,終於力竭,以戟上小枝自斷其頭而死。瞿侯已然名震天下,萬古之勇,瞿侯為冠。”
我點點頭:“得其所哉,膺颺定然是無憾的了。你可知道,終讓如何?”秋廉回答說,“惡戰金臺門內,身被百創而死。”“我兩個姐姐又如何?”“盡為獲太尉所殺。”
我胸中陡然騰起一口怒氣,二姐也就算了,大姐嫁與粥恆為妻,粥恆受迷惑做了獲筇的幫兇,因為這層關係,那老賊本該饒過我大姐才對,有必要這般斬盡殺絕麼?秋廉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解釋說:“獲太尉佈告天下,粥恆亦大將軍爪牙也,與終讓同日梟首,懸之篙杆。”
我挺了挺腰,把胸中凝聚的那口惡氣緩緩地吐了出去。雖在意料之外,這本也是情理之中。從來成王敗寇,敗者未必是惡是愚,勝者卻一定更狡猾、更刻毒,做出這種事情來,一點也不奇怪。終讓、靳賢、膺颺全都死得其所,其實粥恆也死得很好吧,死了就無關於身後之事,如果他僥倖存活下來,卻被引為同志的獲筇殺死,又情何以堪?
想到這裡,我感覺自己的嘴角微微往上一撇,似乎在笑。秋廉疑惑地望著我,追問了一句:“大將軍欲往何方?我護送你上路。”
欲往何方?我還有何方可去麼?天地雖大,無我立錐之地,我現在活著也和死了沒有區別。如果換了別人,處此絕境,大概早就橫劍自刎了吧,然而既然活著和死毫無區別,那就繼續活著好了,何必要急於投入死亡的懷抱呢?
我捏緊了左手的拳頭,我意識到妻子與我同在,我意識到無路之處,其實四周莫不是路。既然中原已無我立錐之地,我何不往蠻荒之處去?我何不往泯河北岸那片樹林去尋找自己真正的故鄉?對了,提起自己的身世,我突然想到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誰,是誰把我從魍魎群中帶來這紛繁複雜的人世,走這坎坷一生的。靜篤真人已死,廣宗真人尚在,反正邱山距離泯河不遠,我不如先上邱山囂宙宮去吧。
我和秋廉一路迤邐北上,在秋廉的建議下,我也打扮成了他的樣子,身穿汙穢的長袍,戴著斗笠,足登芒鞋。路程雖然坎坷,倒也無驚無險——白龍魚服,誰都料想不到昔日執掌國柄的離大將軍,於今竟然會變成了一個孤人。
孟冬過後,我們終於來到了邱山腳下。秋廉問我:“廣宗真人肯庇護大將軍麼?”我微微苦笑道:“我已經不再是大將軍了,永遠不再是了。我此來,並非請求廣宗真人的庇護,只是要問他一些事情。”
我要問他種種往事,問他在魍魎群中發現我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情景,他當時算到了一些什麼,為何預言說我將會有非常人之所經歷。我還要問他,當五山真人一意要捕拿蘋妍的時候,當他們因為我的背叛而憤慨的時候,廣宗真人為何會饒過了我,同時也為蘋妍說情。但我並不知道他會否給我滿意的答案,會給我怎樣的答案,甚至我連他是否肯撥冗相見都無法確證。
秋廉問說:“我在山下等候大……你?”我搖搖頭:“連日來足感盛情,設廣宗真人不肯留我,我便西出國門,再見無期。就此別過罷。”秋廉望著我,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連揖也不作一個,轉身就離開了。
我進入山門,沿著石階往上,走了沒有多遠,就看到一名年輕的煉氣士正在階旁灑掃。上去施禮詢問:“在下特來拜見廣宗真人,敢問真人在宮中麼?”那名煉氣士上下打量我幾眼,搖了搖頭:“主持已於半月前羽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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