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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我叫沈世鈞。”那人頓了一頓,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說著,便把方洞關上了。世鈞也知道這是闊人家的僕役應付來客的一種慣伎,因為不確定主人見與不見,所以先說著活動話。可是他心裡還是很著急,想著曼楨的姊姊也許倒是剛巧出去了。其實她姊夫要是在家,見她姊夫也是一樣,剛才忘問一聲。

在門外等著,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許久。終於聽見裡面撥去門閂,開了一扇側門,那僕人閃在一邊,說了聲:請進來。汽車道走進去,兩旁都是厚厚的冬青牆。在這傍晚的時候,園子裡已經昏黑了,天上倒還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著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鉤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鈞在樓窗下經過,曼楨在樓上聽見那腳步聲,皮鞋踐踏在煤屑路上,這本來也沒有什麼特異之點,但是這裡上上下下就沒有一個人穿疲鞋的,僕人們都穿布鞋,曼璐平常總穿繡花鞋,祝鴻才穿的是那種粉底直貢呢鞋子。他們家也很少來客。這卻是什麼人呢?曼楨躺在床上,竭力撐起半身,很注意地向窗外看著,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細細的一鉤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許是世鈞來了。但是立刻又想著,我真是瘋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鈞來救我,聽見腳步聲音就以為是世鈞。那皮鞋聲越來越近,漸漸地又由近而遠。曼楨心裡急得什麼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誰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這些時,發熱發得喉嚨都啞了,她總有好些天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了,所以自己還不大覺得。這時候一張開嘴,自己都吃一驚,這樣啞著嗓子叫喊,只聽見喉嚨管裡發出一種沙沙之聲罷了。

房間裡黑沉沉的,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裡,阿寶自從上回白拿了她一隻戒指,就沒有再進來過,一直是張媽照料著。張媽剛巧走開了一會,到廚房裡吃年糕去了。這還是正月裡,家裡剩下很多的年糕,傭人們也可以隨時做著吃。張媽煮了一大碗年糕湯,才呷了一口,忽見阿寶鬼鬼祟祟地跑進來,低聲叫道:“張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張媽忙放下碗來,問道:太太叫我?話,只當是曼楨那裡又出了什麼意外,慌得三腳兩步跑上樓去。阿寶跟在後面,才走到樓梯腳下,正遇見那男僕引著世鈞從大門外面走進來。世鈞從前在曼楨家裡看見過阿寶的,雖然只見過一面,他倒很記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寶一時心虛,怕他和她攀談起來,要是問起顧家現在搬到什麼地方去了,萬一倒說得前言不對後語。她只把頭低著,裝作不認識他,徑自上樓去了。

那男僕把世鈞引到客廳裡去,把電燈開了。這客廳非常大,佈置得也極華麗,但是這地方好像不大有人來似的,說話都有回聲。熱水汀燒得正旺,世鈞一坐下來便掏出手帕來擦汗。那男僕出去了一會,又送茶進來,擱在他面前的一張矮桌上。世鈞見是兩杯茶,再抬起眼來一看,原來曼璐已經進來了,從房間的另一頭遠遠走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旗袍,袍叉裡又露出水鑽鑲邊的黑綢長褲,踏在那藕灰絲絨大地毯上面,悄無聲息地走過來。世鈞覺得他上次看見她的時候,好像不是這樣瘦,兩個眼眶都深深地陷了進去,在燈影中看去,兩隻眼睛簡直陷成兩個窟窿。臉上經過化妝,自是紅紅白白的,也不知怎麼的,卻使世鈞想起紅粉骷髏

他從來沒有和她這樣的女人周旋過,本來就有點慌張,因站起身來,向她深深地一點頭,沒等她走到跟前,就急於申明來意,道:“對不起,來打攪祝太太——剛才我去找曼楨,他們全家都搬走了。他們現在不知搬到哪兒去了?”曼璐只是笑著“嗯,嗯”答應著,因道:沈先生坐。喝點茶。禁向那紙包連看了兩眼,卻猜不出是什麼東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曼璐便把那紙包拆開了,裡面另是一層銀皮紙,再把那銀皮紙的小包開啟來,拿出一隻紅寶石戒指。世鈞一看見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顫抖了一下,也說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遞了過來,笑道:“曼楨倒是料到的,她說沈先生也許會來找我。她叫我把這個交給你。”世鈞想道:“這就是她給我的回信嗎?”他機械地接了過來,可是同時就又想著:“這戒指不是早已還了我了?當時還了我,我當她的面就扔了字紙簍了,怎麼這時候倒又拿來還我?這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假使非還我不可,就是寄給我也行,也不必這樣鄭重其事的,還要她姊姊親手轉交,不是存心氣我嗎?她不是這樣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難道一個人變了心,就整個地人都變了。”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那麼她現在不在上海了?我還是想當面跟她談談。”曼璐卻望著他笑了一笑,然後慢吞吞地說道:“那我看也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