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不太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日子過得飛快。有時候,早晨起床後他必須在鏡子前按摩臉部五分鐘,長久缺少表情的生活讓他臉上的肌肉變得僵硬。
還有那個黑頭髮的王牌飛行員,那個上校。
有時,野性同樣也會從他的心底升起。在那個極深的地下要塞裡,他不是沒有玩命地投入過。檔案裡與火星相關的一切都被父親抹去了,他成了一個缺少過去的人,他得玩命地幹活,才能讓別人挑不出一根刺來。每天晚上,他把《基督山伯爵》第一卷放在床頭,以便隨時欣賞那種腳上綁著石頭,直挺身體、被拋進大海的驚險逃亡。——以前他是個大傻瓜。原來逃亡只是血的溫熱、狂奔、懷抱步槍、把自己塞進飛行器裡去罷了。不過如此。逃亡需要的只是某種超出常規的速度,和一個駕駛飛機的同伴。
真正沒有想到的是後來。
……
在極度寒冷的十多天裡,四周什麼活的生物也沒有。
但是,再也不怕被別人看見了!他躺著,就躺在絕對的黑暗裡,縱情地叉開四肢,充滿邪惡地想象著百米廢墟之上的神秘夜空。——他有著無比堅固的自信:此時此刻,地表的上方一定是夜晚。在幾顆暗淡的星星中間,月亮無光,天地蒼茫,愛恨生死混雜成巨大的轟然的一片。
後來,為了儲存熱量,他爬到一段殘壁的牆角,把腦袋抵在膝蓋上,雙臂緊護著自己的身體。從破碎的管道和牆體間吹來了一些令人反胃的氣體,是腐敗的味道。
也許是快要死了吧?如果時光再來,往日重現,他一定要去尋求一種更精彩的生活、一種更衝動的逃亡。雖然已經是要死的人了,他卻仍然用著最後的意念發懶:他不願回想往昔的快樂,哪怕一分一秒,哪怕那是生命裡僅有的精華!
……
卡爾…瑞博?學歷最高的軍官?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他經常難看地把他的瘦嘴一點點齜成一條裂縫,想慘笑。其實,做什麼都比做文人強。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除了讓他感到自己才是那個最需要愛情支撐的人之外,什麼都幫不了他。
但白天的一幕還在腦中不停閃回。那個黑頭髮的小子捏緊著拳頭大吼:“混帳,她為你流了多少眼淚,你知道嗎!”當他習慣了那些裝蔫、說話不使三分力氣、絕無鋒芒的同事們的時候,這個黑髮小子的輕輕一觸就能演變成致命之傷。
本來,因為麗莎的屋裡沒有燈,他是想隨便在附近找個地方喝一杯的。被機器手臂從地底下扒出來之後,他在醫院裡偷偷地學會了喝私酒。有時候每天一瓶。他晚上一個人在病房裡喝酒,因為只有喝完了才能睡覺。
“混蛋!喝酒買醉的人是沒有資格從戰場上退下來的!”似乎父親在大聲斥罵道。但是,他的生命其實已經終結過一次了!所以為什麼要在乎?在最臨近終局的時刻,他曾經拼盡殘存的意識,異常遲緩地想起,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不去想念的方法來到達刻骨銘心的想念了!
在人類大腦執行機制許可的生理限度下,他也無數次預想過他們重逢的對白:
“你想念我嗎?”她問。
“不。”
“為什麼?”
“太痛苦了。”他呻吟道。
“你為什麼回來?”
“因為我可以又看到你。”
“那為什麼?”
“透過不想不看不聽不回憶,而達到看你想你思念你讓你無所不在的效果。——這就是我渴求的生活。很久以來,我的身邊沒有一張你的照片。我已經非常習慣不看相片也不照相了,就是拿著你的相簿放在我的面前我也不看。……只有一次,我偶然在一份向上遞交的公函裡看到一張你的證件照,照片印得很好,但我使勁地瞪著眼睛,盡力地看,直到什麼也看不清才罷休。”
……
在那個奇異的午夜鐘點上,他看到一個穿著風衣的女子斜倚在路燈旁。迎面而來的霓虹奪目、耀眼,幾乎什麼也看不清楚。他使勁地瞪著眼睛,盡力地看,他只看清她頭髮的顏色似乎是栗色。這個酒吧附近人不少,但對於一個不想不看不聽的人來說,密密麻麻紛紛忙忙的世界上總有無數可以逃逸他的眼睛的東西。是區別出人們的東西區別出了愛和憐憫,是被區別出來的愛和憐憫爭強好勝,而從不懂得善罷甘休、適可而止……
但是,僅僅一瞬之間他就咬緊了嘴唇。令人吃驚的事情就是此時此刻,令人吃驚的事情就是他們都活在現在。那是一個絕無僅有的茫然時刻,一個前所未有、今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