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人間見白頭,美人遲暮比英雄白頭更可怕,像她母親那樣的美人,未及中年就過世,想來是福分。
油膩的唐人街餐館,天光乍亮時,他已經被他母親放在店裡,留他一個人默默看書,一轉身,年輕的少婦進了廚房,出來時,打了一盆熱水,淺淺對他笑:謙益,洗個手。
他放下書,看母親挽起長髮,三繞兩繞便束成一個鬆鬆散散的髻子,很淺很淺的流光劃過鬢角,她在苦難的生活裡笑的從容不迫。
他母親低下頭,貼著一盆子熱水,騰騰的霧氣蒸在臉上,很快便朦朦朧朧繚繞一片。他輕輕叫了一聲:媽?
過兩天,我們離開聖弗朗西斯科。
又要走?
母親嘆了口氣:居留過期了,再不走,我們就變成黑戶了。
那有什麼關係?一條街隨便揪兩個賣粉的越南佬,看看他們簽證有沒有過期?他那時年紀小,膽子卻大的很:誰會查?查的來嗎?唐人街裡混了多少□工的偷渡客……
他的母親沉默半晌,盯著那盆子熱水看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謙益,我們不一樣,一旦有記檔,‘他們’很快就會找來……
那是許謙益平生第一次在他母親口中聽到他們,他當即便問:媽,‘他們’是誰?
是誰?
他的母親別過臉去,只是輕聲嘆息。很漂亮的側影,身姿依然是窈窕曼妙的,映在早清暖暖晨霧中,有光透過來,她肌骨瑩潤,美豔不可方物。
那時許謙益還不知道,加州三藩,是穆家的地盤。避世幾代的華人,習慣將聖弗朗西斯科稱作三藩市,三藩穆家人,對於加州華人而言,只聞傳言,不見其人。
他卻在那個早上,見到了穆家天字一號人物。
早餐時間,中餐館裡麵人不算多,他被母親趕出了廚房,一個人臨窗背單詞。外面街道車水馬龍,都是趕早班的人潮,吵吵嚷嚷,他心靜,看的進書,翻過一頁又一頁,倏忽抬頭,卻發現臨街雜人被清理了大半。
他立馬放下書,急匆匆地跑到門口,驚訝地看見排排站的黑人保鏢,個個神情嚴肅,立在中餐館門口,肩挎k,那隊伍長龍一樣排到臨街。
沒有一絲聲音。原本吵嚷的街道,突然安靜下來。
他驚訝不已,心兀自亂跳,抬頭望了望天,日光正好,他卻覺得有點刺目,好似有什麼東西,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狠狠敲了一下。他一怔。
就在這時,一隻大手推開了他,進來的保鏢一臉凶神惡煞,狠狠瞪了他一眼。許謙益膽子不小,迎著來人的目光,用英語道:禮貌,先生?
對視三秒,目光炯炯,他這樣不卑不亢。
那個黑人終於從他身上收回目光,四下打量這間小小的中餐館。後面一隊k保鏢魚貫跟上,驅散了餐館中為數不多的客人,華人老闆娘跑了出來,驚訝地看著眼前一幕:mu?她說話時,連聲音都是抖的。
穆,在三藩,就不可能不認識這個姓,但這天,的確是許謙益第一次與三藩穆氏這樣近距離接觸。
原來是穆家的人。
他當時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越南佬在他們的餐館藏毒?
要不然,何勞穆氏大駕?
但他卻忽略了一點,如果僅僅是越南佬蒙了頭藏毒,犯穆家的忌諱,又何須勞三藩穆氏天字第一號大駕?
廚房裡碎了兩隻碗,落在地上,響的人心驚。
許謙益扶牆愣了一秒,心突然緊縮,似有熱流湧向四肢百骸,他瘋了一樣拔腿向廚房跑——
媽?
他的母親站在窗前背光陰影處,橘色日光散在肩上,似柔順的蜜油,襯得頭髮色澤新亮,她面板很好,有些歲數了,卻仍然緊緻光滑,瞧不出一絲歲月痕跡。
兩隻碗在腳邊□四處,碎瓷片散了一地。
媽媽——
他輕輕叫了一聲。
他母親仍然美豔,只是這樣一個影子,映在窗前淡淡的一個剪影,風一吹,有碎髮揚起,只這麼一瞥,風情蓄在其內,讓人再也移不開目光。
她在發抖。舉起手,只是這樣輕輕顫了一下,便垂垂無力地放下來。她眼睛發紅,微微一閉,兩行眼淚便流了下來:
謙益,我們離開,我們離開這裡——
許謙益愣在那裡,默默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碗片,很快說道:媽,我馬上去收拾東西。
沒有再多問一句,他回頭便轉出了廚房門。
打頭進來的是一隊黑人保鏢,很快就有兩個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