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謙益坐下,呷了一口茶,眼神飄飄忽移向了窗外,一場雨剛過,枝葉新綠,眼前亮閃閃的,只要淡淡這麼吸一口,滿肺腑的清香潤澤。
他的聲音淡淡迴旋在房間裡:兩年前,也是這樣的大雨天。有一位女士冒雨來倫敦家裡,指名要見我,那時我剛剛和易家合作談了一場生意,那段時間往返倫敦和俄羅斯,忙的腳不沾地,我讓人去安頓那位女士,有空再接待。誰料,助理回來告訴我,那位女士立在瓢潑大雨裡,說不見到許先生連門也不肯進!好剛烈的性子!許謙益淡淡笑著,好似一下子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雨天,頗為自嘲:我那時倏忽間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卻沒有立時把他們兩個聯絡在一起……怎麼會是他呢?他撫掌撐著額頭,兩根指頭輕輕自眉心滑至太陽穴,臉色平靜,笑意卻疏疏落落縈繞眉間:我怎麼也想不到,那位女士,竟然帶來了張家的訊息……果然是他的品味,連性子都這樣像!
許風遠聽的一頭霧水,他太小,對那些陳年恩怨也不太瞭解,雖然依稀知道當年五大世家變成如今四大世家另有內情在,但一時也無法聯想到,許謙益口裡的那個他,居然是溪口張氏年少盛名的小先生,失蹤多年的張風載。
他心裡有太多的疑惑,很多問題都想問,但卻無從開口,好在許謙益並不賣關子,很快就繼續說下去了:
我那天實在睏乏的很,俄羅斯那邊出了點事,易家在撐著,我心裡也不好受……說實話,並不想見那位遠道而來的女士。誰料,那位女士很快又派人傳話,說他丈夫失蹤前曾經交給她一個小匣子,千叮萬囑一定要帶著匣子來找倫敦許家,如果匣子在此之前被開啟,她就有殺身之禍,但如果匣子完完本本地落在許家手裡,對她而言,就是最好的保命符,許家不惜傾帝國之力保她一生一世周全!我當時有點發懵,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敢說這樣的大話?
嗬,口氣倒不小,就算唐寧街那位,也不敢這樣跟許家說話!不怕許家下絆子影響帝國運作的話,只管撂大話!許風遠叨叨,只管這樣,卻是愈發激起了他的好奇心。許謙益簡直是一個完美的說故事人,停的恰到好處。
他又呷一口茶,清朗的聲音徐徐揚起:風遠,我當時也像你這樣,好奇的緊,再也不顧身體勞累,很想會一會這位女士。我剛要走時,門口遇見茂公的人,火急火燎來找我,說茂公發了話,請小許先生萬萬大局為重,一定要去見一見那位女士。不見,一定後悔終生。我納了悶,茂公向來不管這些瑣事,養大了許家一代一代小少爺,如今早就閒居後院養老,怎麼還有空來管這樁看起來裡裡外外都莫名其妙的事?這一下,我愈發好奇,走的很急,看見那位女士時,她果然站在冷雨裡,那天雨下的很大,水汽氤氳,一層一層裹著她,如在蒸籠裡。她皓齒明眸,再狼狽也沒能掩蓋那樣落拓的姿色,‘恍如天人’,我當時只能想到這樣的詞來形容她。心中暗暗慨嘆,說到這裡,許謙益臉上不禁浮現一抹笑意,稍縱即逝,馬上就要說到故人了,那份微妙感也淡淡遠去,看來張大哥過的不錯,即使狼狽一無所有,身邊至少還有佳人相陪。
他很少誇女人的容貌,今天聽到許謙益對那位冒雨而來的女士讚不絕口,連風寧都不由笑了起來:大哥,我以為你一心只讀聖賢書,長年奔波勞碌,忙著為父親分憂,對於女人美醜毫無辨識,沒想到,大哥心裡也知道怎樣的女人算美,有沒有一點‘心嚮往之’?
許風寧拿他開玩笑,他握杯盞的手略一頓,笑道:你以為大哥是傻的?長的是美是醜都不知道?
許風寧掩嘴笑。被許風遠推了一把:哥你別打岔啊,聽大哥說下去……
流光迢迢,清潤的嗓音把室內一眾人都帶回了兩年前的那個雨天。
她站在冷雨裡。水珠順著鬢髮一點一點往下淌,溼透了的髮絲結成一處,那雨水,卻襯得她臉龐更加清潤美麗,皎皎如天上明月。她不卑不亢地立在那裡,勁如松柏,神色是淡淡然的,好似對於這世上的一切,都已經不在乎了。但惟獨胸前捧著的那隻鼓囊囊的小袋子,卻珍視再珍視,她用身體護著它,不讓它浸一點雨。
那個悽悽落落的背影讓他想起張風載,那股落拓自明的氣質,果然與溪口張氏的燻養如出一轍。很多年了,他居然在倫敦的大雨裡,在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身上,遇見了張氏的印跡。
許謙益一貫紳士,走到她身邊時,不由皺眉:怎麼不打傘?他穿家居長衫,身後跟著一行人,走前的一位和他並排,撐開黑色大傘替他遮雨。許謙益從邊上那人手裡接過了傘,託手遞出,為她頭頂擋了一片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