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沒有阻攔。
將沈旃檀下葬,用棺材蓋封住他的臉,用泥土淹沒他的軀體……這樣的事,她從來沒有想過。
她千萬次的想過、反反覆覆的想過如何一劍在那胸膛刺出血花來,如何將他碎屍萬段讓他痛不欲生,讓他痛得發誓再也不敢傷人害人,再也不敢滿口謊言陰謀詭計,卻一次也沒有想過一劍刺入他胸口以後,他死之後,她要如何。
如今她這一劍終於刺下,他終於如願死了。
再也不會害人騙人。
卻有人說……他其實未必有那麼壞。
她其實並不怎麼能相信那是真的,比起沈旃檀手下留情心有佛根,她更寧願相信那都是姬珥信口開河胡說八道,沈旃檀便是那麼奸邪狠毒,六十年清修種下佛根云云,都是姬珥瞎編的。
她寧願沈旃檀的確佈下了裂地封神陣,寧願他從不曾找姬珥和丹霞相助,那天驚地動龍吟震天都是真的,而非一場龐大的幻術。
在沈旃檀心中,究竟愛她入骨或恨她入骨,她從一開始便沒有明白過。
即便是他臨死之時親口說了,她也不信。
何況他死了。
她發了很久的呆,冬日的陽光照在窗上,照著床榻上乾涸的血跡,她記起自己也曾在這張床上趟過,也曾染過斑斑點點的血……莫名的,她有些想笑了。
天理迴圈,報應不爽。
她想那人該有多可悲呢?不論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不論活著死了,他說的話,無論好話壞話,情話傻話,便是沒有一個人信。
即使是姬珥,他也是說……他做的那些壞事,說的那些話,有一些是假的。
你看,說謊說得太多,即便你沒有那麼壞,我也不信你。
所以佛說妄語是惡,妄語者,不浄心,欲誑他,覆隱實,出異語,生口業。
口業,便是惡業的一種。
遲早……是要報應在身上的。
她想著笑著,眨了一眨眼,眼前的陽光那麼亮那麼暖,亮得她以為仍有人坐在自己前面,知道她心懷嘲笑,又要開口辯駁一樣。
那人奸邪狠毒,千言千罪,但坐在自己面前的時候,端著茶端著酒,微笑的時候,明亮得猶如這雪地日光一樣。
他死了。
木蘭溪畔,丹霞靜立一旁,看著姬珥在地上掘了一個墓穴,將沈旃檀的屍體放入棺木,隨後架起松木,點起了火。
烈火就著松脂沖天而起,冒起了濃煙,彷彿是這個人生前所聚的汙濁,從那副骨頭之中,濃烈的發散了出去。
那日,下著大雪。
沈旃檀一身狼藉,渾身沾滿了殘雪泥土和冰渣,來到了山上。
那時候丹霞正在靜坐,細數卦數之時心頭突然微微一亮,抬起頭來,便看見沈旃檀。
他是來求助的,他有懷蘇的記憶,仍然記得丹霞曾是“他”的好友。
他來求延命,說出“懷蘇”的曲折往事,自言對過去為非作歹是如何後悔莫及,如今已得教訓,絕不再犯,故作低伏哀憐的姿態,求昔日舊友幫他續命。
丹霞對沈旃檀其人並無好感,斯人背後的故事他和姬珥隱約已經猜到,但此人畢竟曾是懷蘇,雖已在他身上找不到故人的影子,卻也顧念舊情,又何況沈旃檀曾以一己之力力抗金龍,也並非十惡不赦,故而丹霞並未將他趕出門去,但按過脈息之後,直言不可能。
沈旃檀並不死心,他用了三種方法試探丹霞是不是有意隱瞞,是不是故意要他死?丹霞知他不信,泰然處之,任他試探。一日一夜,沈旃檀劫來了金銀珠寶,承諾他冠絕天下的權勢,甚至用姬珥的性命為要挾,丹霞的答覆仍是一樣。
天年已盡,無法再續。
沈旃檀折騰了一日一夜,第二日晨曦初起的時候,他終於累了。
他在丹霞門外紛飛的大雪中安靜了很久,雪沒鞋面的時候,終是嘆了一聲,抬起頭來,凝視著丹霞。
他的眼神極淡,方才那些死皮賴臉荒唐無恥的把戲彷彿都從他身上脫去了痕跡,見丹霞凝視,他報以一笑,“你說人這一輩子,吵吵鬧鬧,糾纏不清,過手千千萬萬,最終……能得個什麼呢?”
丹霞不答。
“什麼……都沒有。”沈旃檀輕輕嘆了口氣,“真想知道那些什麼都有的人,活著是什麼滋味。”他對著他笑笑,“好友,能幫我最後一件事麼?”
丹霞微微蹙眉,沈旃檀坦然微笑,“我保證這最後一件事,絕不傷天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