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曾經怒目像一頭雄獅般倨傲地斥責過自己的人,怔怔坐在殿中一角的一把尋常座椅上,眼中沒有焦距,仿若被抽去了魂靈,只剩下無用的軀殼,再也看不出往日的神采。
一個素衣的宮人見他進去,無聲過來一福,給他請安,他這才認出,那是凝雪——她最貼心的侍女。
允禵的嘴唇劇烈抖動,難以成句,好不容易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映荷人呢?”
凝雪指指金棺,擼起袖角擦拭眼淚,“主子已經去了。”
允禵推開她,搖晃著向那金棺走去,此時尚未封棺,棺蓋只半闔著。他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挪著,卻被凝雪一把拽住,流淚只是向他搖頭,眼中悲辛無盡。
他狠狠甩開她的手,嚎叫著撲上前去,跨上高臺,想看一眼棺中的女人。可殿外的宮女太監見他似要越禮,飛奔著上來,抱腿的抱腿,拽袍子的拽袍子,極力想要拉他下來,但只三拳兩腳便被他踹開。
可待踹開了阻礙後,他倒又似沒了勇氣,只是攀著金棺,久久不敢往棺裡看。愣了許久,他深提一口氣,暮然回首,趴在棺口,向內一個探頭,可只剎那,他便整個人跌落了下來,倒在被他踹開的宮女太監身上。
“啊——”似是野獸受傷的嚎叫,透胸而出。
忽然,他跳了起來,身形矯健地撲向殿角呆坐的人,一把拽起那人的領口,將那人囫圇個得提了起來,怒吼聲如同驚濤拍岸,“是你——是你弄死了她!你要殺年羹堯,怕她擋你的道兒,所以你就弄死了她!為什麼?為什麼?不是你的你偏搶!什麼你都要!可要去又不好好珍惜!”
殿中除了他的嚎聲,只有壓人的寂靜。被他提著的人,隨著他鬆開的雙手,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上,只是向殿裡的人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出去,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一聲一動。
剛才聞聲見勢而入的宮女太監忙都無聲退去,出去時不忘帶上殿門。
允禵再無氣力,雙腿一軟跌坐到地上,眼淚決堤般迸發,“她一心裡都是你……都是你……可你卻弄死了她!”
凝雪上前攙扶他起來,“十四爺,主子是病重而去,不關皇上的事兒。”
允禵暴怒地搖著頭,從地上一個激靈起來,“我不信!我不信!肯定是他,一定是他逼死了映荷!映荷……”他嚎叫著又撲到金棺上,“你若是跟了我走,就不會有今日!不會……”
原是癱在椅上一動不動的人突然驚怒而起,大聲吼道,“來人!送十四爺回遵化!”
殿門再次被推開,可這次進來的卻是兩隊侍衛,近前不由分說,架起允禵便往殿外拖。允禵不住怒吼著、嚎叫著、掙扎著,可侍衛不同於宮女太監,豈是那麼容易掙脫。
“等等。”殿角那人忽然止住侍衛,徐徐抬眸看向凝雪,墨黑的瞳眸裡分不清楚情緒,“你隨他去吧。”
凝雪垂首深深一福,“謝皇上。”起身後,絕然隨之而出,她的背影挺直剛毅,再不像一個曼妙的女子,更似一位出征的良將,迎著雪中微弱的晨光走進無邊的昏暗霧靄中。
雍正三年十二月,宗人府參劾允禵在大將軍任內,“違背聖祖仁皇帝訓示,任意妄為,苦累兵丁,侵擾地方,軍需帑銀,徇情糜費,請將允禵革退多羅郡王,降為鎮國公”。
雍正當即革去允禵王爵,降授固山貝子。
雍正四年五月,雍正下旨,將固山貝子允禵囚禁於景山壽皇殿中。
◇◇◇◇◇◇◇◇
清晨的霧靄又一次籠罩景山,一切如同過去十年無數個清晨一般,允禵慢慢起身,披了袍子踱到窗前,推窗靜靜望著窗外的庭院。
這庭院原是寬闊的,比一般王府前殿前的那片院落要大了許多,可再大的院子,畢竟只是一個院子,生生看了十年,怎麼都會覺得還是小了些。
他的目光落在院子裡一個素衣的消瘦身影上,她微笑著從木盆裡拿起洗淨的衣物,嚯嚯抖開,一件一件晾上,扯扯這個又拉拉那個。允禵曾不知多少次聽她似是自言自語地叨叨,這樣扯直了晾出來的衣服,就會似拿熨斗燙過一般平整熨帖,穿著體面了許多。
他的雙眸不由自主跟隨著她的背影而動,她往東他看向東,她往西他看向西,院中的人兒彷彿忽然覺察到了身後的目光,暮然一個回首,瞅見了隔窗的他,嘴角揚起,給他一個燦爛似朝霞的笑。
他卻忙關了窗閉眼坐到藤榻上,可即使閉上了雙眼,滿腦子還盡是剛才那個醉人的笑臉。
快十年了,他被關在這個小小的院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