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相識、相聚、相知、相離,是這部作品的主線,也是令其他情節與角色淪為陪襯的全書最動人之處──因為安排了這一切的作者,在他們尚未開始的時候,就已經安排好了他們的結局。
海灘上悠悠一吻如許銷魂,春江水月看到了藍天白雲下的新.雅蘭斯金沙灘,看到了企鵝城溫馨月光下的月桂枝,看到了鳳凰城禮堂帷幕後的玫瑰花,三年來他們只見過三次面,那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刻。
她在一吻中,擁抱了前半生的所有幸福,她確信自己此刻擁有了半個世界。
她紅著臉問傾城看到了什麼,她相信他可以帶給她另外半個世界的幸福,可是傾城卻指著海平面,對她說:「你看那海平面,古時候,它的名字叫天涯。」
少年走進大海,尋找遠去的客船。
春江水月眼中的背影蒙上了水光,她突然想到,當年他從海里來,這是這副神態、這身裝扮,當年他笑著走來,現在不顧而去,已非當年十八歲。
風吹過,傾城背後落下了灑灑聲,那是背囊裡的木偶灑在海灘上,小小的人偶傾城和小小的人偶水月,肩並肩躺在金色的沙坑裡,潮水把它們帶走了。
傾城踏波而去,流血的肩膀像是抹了一筆夕陽,大乘佛光化作朵朵白蓮,在他足下盛開,送他度過無盡苦海。
夕陽照在魔劍上,染紅了茫茫孽海,冷風穿透了心。
春江水月在風波里尋找著傾城,待要凝眸細看時,卻被浪花迷了眼。
這裡其實就已經是傾城的結局,也是夢碎回到現實時清冷的無奈,別離是相聚的終點,而成長是放棄的同義詞。
人類之間的悲劇,大概就與兩性之間的悲劇相仿,也就是語言的悲劇與交流的悲劇,我們只能透過象徵符號來認識他人,於是也只能透過想象來了解他人,而想象是靠不住的東西。
與其說我們尋找情人,倒不如說我們在創造情人,然後再找一個適合我們創造出來的面具的臉,人們要犯了多少錯誤之後,才會瞭解,認為自己能夠真正瞭解他人,只是一種一廂情願呢?
《傾城戰記》的情節,其實到此時已經收尾,後面的故事,更多的是為了完成一個夢,這個夢是讀者的夢,卻已經不再是葉傾城與春江水月的夢──他們的夢已經被作者喚醒了。
後面的葉傾城與春江水月,身分已經單純化成為了線索,線索是主角應盡的義務。而長篇小說中,角色總是會被分派各種各樣的任務的,其中作為作者的化身,體現作者理念的角色也必不可少,在《傾城戰記》裡面,這個角色其實並不是貫穿全劇的主角葉傾城,而是戲分不多的春江水月。
葉傾城這個角色,仔細想來是非常奇怪的──雖然由於書中經常籠罩著更加奇怪和荒誕的氣氛,而可能沒有人發覺。
這個角色雖然有著偉大的目標與理想,卻從來都缺乏與這些目標與理想對應的,與之相配的自覺與責任感。
如果說,這就是作者希望塑造出的一種「超越凡人」的存在,那麼這種存在值得歌頌的部分,大概就只有「自由」吧。
「自由」這個詞,往往用來形容粗獷的海盜或者馬賊,用來形容靈秀而且男身女相的葉傾城似乎很奇怪。
但葉傾城這個角色深層的感覺就是如此,他似乎與這世界上的一切都不發生關係,也無所謂這個世界的善與惡、美與醜,他只是把整個世界當成趕路時的同伴一般,交流無礙卻又保持距離。
他向這個世界自由地取得,也自由地給予,或者因為自由,所以非人,也因為非人,所以自由吧。
與葉傾城相對應,春江水月這個女性,其實正是作者本人在書中的性格投射(我想桃次郎此人應該是男性沒錯),這個在出場時由於阿修羅神格的存在,而顯示出兩面性的女孩,在日後喧囂的戰場上與荒涼的宮廷裡,始終以一種站立姿勢的身影,在我們的視線中留下印象,強悍、自負、纖婉、壯烈、同時也寂寞著。
桃次郎是一個願意去與角色共鳴的作者,他曾經與筆者開玩笑說,作者要去儘量詳細地感受人物的思維方式,而論起思維的細膩與豐富性,女性要較男性更為優越,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女性角色往往顯得比男性角色更有生氣。
我想桃次郎在玩笑背後,也有著自我檢討的意思。
春江水月是他理想的化身,這個女孩冷酷、聰明、可愛,性格暴戾又自我中心,手段強悍得令人悚懼,但舉手投足之間,尤其被傾城的孩子氣所打動的時候,一顰一笑又都是如此的動人而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