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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

彷彿像是能刺痛雙眼一般,令他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眼,放下了陶杵。接著,他又取出鹿膠兌水,將這些顏色粉末分別調和,靜待它們澄清。“淘、澄、飛、跌”是研漂顏色的大致步驟,每種顏色研漂出來都須費不同的功夫,耗費的時間亦是長短不一。每一位丹青大家於此都是經驗豐富,也各有獨到之處。

而但凡看過崔子竟的山水圖者便知,他的山水重在氣勢與意境,通常只用赭石色或者乾脆不用顏料,與時人濃妝重彩的風格完全不同。正因如此,他的山水反而更受文人雅士推崇,認為水墨兼五色,顯得更有意境。也因此,於研漂顏色上,他並不擅長,動作間甚至有些生疏。其實,他已經能夠預見,除了赭石色之外,硃砂、石青、石綠等色能漂出的色澤大約並不正。不過,他也毫不在意,反倒是悠然地坐在一旁,等著顏料各自沉降,神思也不自禁地漸漸地飄遠了。

人盡皆知,崔子竟崔四郎年少時便以淺絳山水、水墨山水而聞名。其實,他選擇繪山水,並不是由於他只酷愛山水,而是因為他那時遊覽天下風光,認為山水才足夠豪情壯意,不屑畫其他而已。然而,及年紀漸長,卻有越來越多的景物能夠留住他的目光。潼關又如何?路旁的花圃又如何?殘敗的蓮池又如何?在他的眼中,既有不同,也似乎並無不同。

丹青一道,無非山水、花鳥、人物三科而已,其實並無高下之分。他曾經無數次想過嘗試花鳥與人物——不想讓自己永遠拘在山水之中,而是更想越出年少時給自己設下的界限,將眼中所見的天地山川、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將能夠打動他的整個世界都畫出來。然而,歷經幾載,看遍了古今各類名家畫作之後,他卻遲遲沒有動手。

為何不曾動手?或許他仍然不夠瀟灑,或許他以為自己不在意的盛名確確實實一直束縛著他,或許他並沒有自己原以為的那樣充滿突破自我的勇氣。然而,這一回,他卻突然找到了改變的契機:有人想看看他眼中的花圃,想看看他眼中除了山水之外的,普通而平凡的世界。

許多人對崔淵崔子竟都有這樣那樣的期待。他或者聽過,或者不曾聽過卻能感覺到。其中也不乏期待他做出改變的聲音。然而,卻從來沒有人在他面前說過這樣的話。讓他當時不由自主地便湧出了萬千豪氣:就讓她看看罷!

沒錯,就讓她看看罷!他隨心所欲構想的在虛幻與現實之中交錯的世界,或充滿了濃烈的色彩或白描水墨的世界。他其實大可更隨意些、更自由些,不拘於什麼風格,不拘於什麼清淡高雅,不拘於什麼濃豔俗氣,想繪什麼便繪什麼。

旁人不願意看也罷,認為他有失水準也罷,甚至認為他背棄了風骨也罷——總有人想要看,總有人好奇,也總有人認同他。

想到此,崔淵微微勾起嘴角。山水、花鳥、人物,皆有生命。四時變換、繁盛枯榮,既是外物,亦是他心中之物。他用色彩將它們填滿,更加豐富且龐大的世界彷彿便在觸手可及之處;而若拋卻一切色彩,它們又彷彿透露出了某些玄而又玄的寓意,引人無限遐思。

色便是空,空便是色,又何必拘泥?

就如他眼中的那個花圃,時而閃爍著紅黃藍綠清靛紫,時而宛如淡墨勾勒留白帶過。他的世界比旁人更多出了許多個,便都給她看看罷。

腦海裡浮現出的那個衣袂飄飄的身影,讓他的右手五指不由得再次摩挲起來。他注視著自己的手指,並沒有剋制它們的動作,而是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很想畫她。

好不容易有一個他想畫的人物,好不容易有了想畫的衝動,他為何要顧慮那麼多?隨心所欲罷,否則,什麼時候才能遇上另一個他想畫而且能畫的人物?

他從筆架上隨意選了一支小狼毫,在書案上鋪開紙,提筆便勾勒起來。不過寥寥幾筆,便有一位衣飾飄逸的女子躍然紙上。她星眸半閉,唇瓣微抿,似是垂目看著什麼,寬大的袍袖飄飄欲飛,坤帶高高蕩起來。他並沒有停下來細看自己所繪的人物,而是緊接著蘸了墨,又一次筆走龍蛇,繼續繪出了那女子的各種姿態:正襟危坐、緩步行走、斜倚欄杆——他所曾見過或是不曾見過的模樣,他所曾見過或是不曾見過的神情,彷彿都在腦海中清晰可見——清晰到他甚至不必思考,意念一動,便能勾畫出來。

不知不覺,弦月沉下,天際漸漸亮起一絲微白,而書案上的那一疊紙已經畫滿了同一個身影。他這才從靈感如泉湧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將筆丟進筆洗中,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他靜靜地看著自己耗了一夜所畫出來的幾十張人物圖,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