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階之下,只在十幾步外的牆邊,靜靜站了個孔武的牽馬弁從。
夜色迷離,巷道里一片昏暗,忽有一陣穿巷風過,掠動了盧家門上掛出的燈籠,燈籠紙裡的那團昏光便左右搖擺,將段元琛的半張側臉映的忽明忽暗。
他的神色凝重。
盧嵩匆匆步出門檻,待要跪迎,段元琛快步登上了臺階。
“太傅請起,是我叨擾在先。”段元琛伸手將盧嵩託了起來。
“哪裡,哪裡。王爺大駕光臨,蓬蓽生輝。”盧嵩客氣著。
“我尚有幾句話,白天在宮裡時未曾言及。太傅可容我入內?”段元琛徑直道。
“自然,自然。王爺請!”
盧嵩心下疑惑,面上恭恭敬敬地將段元琛迎到了自己書房。下人敬上香茗,退了出去。
段元琛略略打量了下盧嵩書房牆上懸著的幾幅字畫,最後停到一幅筆路清新超逸的行草前,端詳了片刻,回頭說,太傅也喜周朝宗的這幅《隴間夜雨》字?宮中恰藏有一幅他晚年手書的五律詩軸,筆勢越發開張,論蕭散淡遠、天趣盎然,今人恐怕難有再及。
盧嵩知道這位先帝七子文韜武略無不出眾,若是平時,自然有心一窺究竟,但這會兒心裡有事,在後陪著諾諾了兩聲,便請他入座。
段元琛轉過身來,卻不就座,望著盧嵩,慢慢地道:“太傅今日可是見了大室王子?”
盧嵩沒料到他這麼快就知道了,疑心他派人尾隨了自己,心下暗暗地起了絲不快。
段元琛彷彿覺察到了他的心思,道:“太傅勿要多心。太傅拜訪大王子離去後,大王子又上了一道書折,折裡恰好提及太傅,我才知道太傅白天去過會館。”
盧嵩有些尷尬。只是想到他的手段,看著懷柔,實則出其不意暗裡相逼,白天梗在心裡的那點不痛快依舊還是難消,便沉默不語著。
“倘若我沒記錯,老大人是高祖兆元十八年的狀元,”段元琛沉吟了下,嘆了聲:“兆元十八年至今,已逾四十載!這四十年裡,老大人歷事我高祖、武帝兩位君王,兢兢業業、忠肝義膽,原以為君臣相和,不想一朝觸怒天顏,當夕便遭貶謫,老大人負屈了十年!人之一生,短若蜉蝣,又有幾個十年可期?我知這一回,老大人原本已是決意歸田,再不過問廟堂了。若非父皇留下了手書,老大人辭不去舊日君臣恩情,料想再大的富貴,也是請不動老大人再回京師的。”
盧嵩未料他口中竟說出這樣的一番話,字字句句,便宛如敲到了自己心內。當年修平之志、君臣之交,及至後來,朝堂劇變,忍辱負重。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盧嵩不禁有些唏噓。
“老大人,十年前我被父皇驅逐出京,不瞞你說,這十年間,我對父皇並非不是沒有怨艾,在庭州時,我更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竟會回到神京。”
段元琛停了下來。
盧嵩望著面前的段元琛,想到這十年間,這位曾是先帝最寵愛的皇子所遭的經歷,方才面上浮現的不豫之色,終於漸漸地退卻了下去。
他嘆了口氣,反而上前勸道:“王爺,先帝當年也有苦衷,王爺當多體諒才是。”
段元琛微微一笑:“是。太傅所言極是。父皇臨終前,曾對我說過一句話,道我在庭州的這十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父皇去了後,我無數次地想到他的這句話,並非沒有道理。庭州十年,叫我辨識清了人的心性,也叫我認識了沈姑娘……”
盧嵩目光一定,落在了他的臉上。
段元琛並未閃避,迎上了他的目光。
“盧太傅,我與沈姑娘便是相識於庭州。到了如今,也沒什麼可隱瞞的,我對她極是喜愛,意欲求娶。”
盧嵩沒想到他話鋒一轉,不但轉到了外甥女的身上,竟把話還說的這麼直接,一時結舌,原本放鬆了的神情,慢慢又有些繃了起來。
段元琛神色不變,道:“天下人對皇家兩字,大多趨之若鶩。太傅你卻是明智之人,知道福禍未必如人所見。在太傅眼裡,我並非她的良配。我亦有自知之明。故從前父皇還在,意欲賜婚我與沈姑娘時,我曾阻攔過。”
盧嵩呆怔了一下。
“彼時我雖也傾慕於她,但自忖往後未必能令她安樂一生,是故拒了。但是如今……”
段元琛略略遲疑了下。
“但是如今,我卻想明白了。若能得她為妻,便是我段元琛這世修來的福分,我也定會竭盡全力護她一生周全。”
“望太傅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