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已備了四十副繩索,五十枚禁止犯人出聲的“口啣”,四十名劊子手,這更見得絕無生理了。
哪知出得南角門,並非五花大綁,直赴宣武門外菜市口的刑場,而是被押解到太和門說皇帝還要親審。這時候各人的想法就不同了,有的認為還有一線生機;有的疑惑親審之後處決,而在受審時還要受一頓刑罰,因而嚇得便溺齊出,亦大有人在。
皇帝親審,事非小可,刑部、大理寺,以及內延侍衛,無不到場伺候;律例中規定的刑具,應有盡有,打的打,夾的夾,一時巍峨莊嚴的九重宮闕,變成鬼哭神嚎的修羅道場。皇帝不忍看此慘相,回面向裡;只命侍衛往來傳話,亂糟糟、急匆匆,什麼也沒有問出來。
御審等於未審,唯一的結果是:皇恩大赦!侍衛傳旨:“人命至重,恐其中或有冤枉,特命提來,親行面問。本當依議發落,但多犯一時處死,於心不忍,俱從寬免死;各於長安街重責四十板,流徙尚陽堡。”
這下三魂六魄飄蕩在半空中的四十人犯,還如起死還陽。只是死罪可活,活罪難逃;想到“重責四十板”這句話,不免又心膽俱裂了。
等皇帝起駕,人犯又被押往長安街行刑;刑部在當街設下公案,刑部三堂官親臨監視。名單上第一名是王樹德,卻已無法受刑——早兩個月已死在獄中;流言藉藉,說是大學士王永吉怕他侄子招供,會牽涉到他身上,買通獄卒暗殺滅口了。
第二名就是陸慶曾,他是明朝嘉靖二十年的狀元,做過禮部尚書的陸樹聲的孫子;少負才名,家境優裕,住宅頗擅園林之勝,以享譽三十年的老名士,大可優遊納福;只以不甘寂寞,特以貢生的資格,參加北闈,結果招來了這麼一場破家的大禍,而且還要受辱,所以監視的刑部堂官,不免相顧嗟嘆!
如狼似虎的刑部差役,卻無憐才恤老的念頭;兩板子下去,只見血流滿地,人已不會出聲了。
刑部侍郎杜立德大怒,拍桌而起,撩著袍褂下襬,直奔行刑的差役;刑部官看他眼紅如火,鬚髯抖動,大驚失色,趕緊攔住差役,不叫再打。
“混帳東西!”杜立德用一口京東土音,指著差役大罵:“皇上要饒他們的命,你們必欲置之死地,是有意不遵旨不是?”
這個大帽子扣下來,誰也吃不消;司法連差役一起跪了下來。
“雖說重責四十板,皇上的意思不過羞厚羞辱他,你們怎麼可以下這樣的重手!立斃杖下是哪個抵罪?”杜立德一腳踹了過去,“你們不聽我的話,我踢死你們!”
就因為他這樣大發雷霆,大大減輕了那四十人犯的皮肉之苦。
北闈案以人犯遣戍奉天尚陽堡作結束;南闈案則猶在審問之中。
“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
“犯人名叫吳兆騫,字漢槎,江南吳江人。”
“看你年紀輕輕,一表人才,前程正遠,如何不自愛惜,甘蹈法網?到底是如何通的關節?從實招來!”
“天大的冤枉!”吳漢搓哀聲喊道:“犯人詩禮傳家,從不敢做非法之事;闈中文字,盡出精心結構,實不曾透過什麼關節。”
這位問官,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瓜爾佳士,隸屬“上三旗”的正黃旗,名叫安珠瑚。入關以後,曾從豫親王下江南,親見史可法在揚州殉難。
安珠瑚這時的官職是刑部江南司郎中,正為主辦南闈案的司官。此人性情平和忠厚,深通漢文,所以對漢人頗有好感;又因為轉戰吳楚各地,頗沾染了江南愛慕風雅,憐才惜土的習俗。當時聽得吳漢槎的供述,便點點頭說:“我也知道你是神童,與你兩個哥哥,同有‘江左之鳳凰’之稱,這句話是誰說的?”
“是吳祭酒的謬讚之詞。”
“對了,是吳梅村。”安珠瑚接著便唸了一首詩:長沙寒倚洞庭波,翠嶂丹楓雁幾過,虞帝祠荒聞野哭,番君臺回散夷歌;關河向晚魚龍寂,亭障凌秋羽檄多,牢落楚天征戰後,中原極目奈愁何?
唸完,安珠瑚問道:“這是你十三歲那年做的詩,是不是?”
“是!”公堂上能夠談詩論藝,吳漢槎的心情便輕鬆了,從容答道:“原作一共八首,是仿少陵的《秋興》八律。少年胡說,請大人指教。”
安珠瑚謙虛地笑笑,接著又問:“你現在能不能馬上再做一首?”
吳漢槎便即答道:“遭命,請大人出題。”
“自然是即事。”
“請大人限韻。”
安珠瑚想了想說道:“就是‘囚’字吧!”